楔子
沈之恒可以算做一个好人,并且是个相当体面的好人。
他风华正茂,往小里说是二十大几,往大里说是三十出头,总之是正值人生的黄金时代。相貌也体面:人是英挺的高个子,衣服架子似的,穿得更考究,总那么西装革履的,随时可以站到玻璃橱窗后假充服装模特。
他自身的形象已是如此美好,身外之物更是充沛。他这人的来历有点神秘,反正在这平津一带,他起初是靠着投资报馆发家的,发家之后,他很有些经济方面的眼光,四处投资,以钱生钱,飞速成为了这天津卫里的知名阔人。豪阔之余,他还常在报章之上发表诗歌散文,虽然有人说那诗与文都是旁人代笔,但这问题本也没有细究的必要,只要众人知道他沈之恒才财兼具、财貌双全,也就够了。
如今他有钱有闲,更是几家大报馆的大股东,大报馆中有两家是开在租界里的,蒙他那些英法美朋友们的庇护,也仗着青帮老头子们的撑腰,报馆百无忌禁,什么新闻都敢登,什么人都敢骂,今年甚至把日本人都得罪了。日本人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手眼通天,竟能把他们的政坛秘辛都调查了个一清二楚,然后也不拿这密辛和他们谈判一下,直接就把它登到了报纸上,惹得舆论大哗,还招得学生游行了几次;也因为没摸清他的路数,所以日本人没有立刻翻脸,而是先向他抛去几段秋波,想用利益与柔情打动他,哪知沈之恒是个不缺钱的冷面郎君,完全不受打动。搞得日方一位横山瑛机关长十分恼火,认为自己是耍了一场单相思,而且碰了一鼻子灰,实在是丢人现眼。
机关长一恼,就想宰了沈之恒。沈之恒其实也料到机关长可能要宰自己,但是他近几年一直活得顺风顺水,太顺了,以至于他盲目乐观,竟没把机关长那一宰当回事。甚至于在机关长大动杀心之时,他还心不在焉的公开亮相,按照往年惯例做了一场慈善事业,给本地的叫花子们一人发了一套棉袄和五毛钱。
大众都认为沈之恒是个好人,沈之恒在这一点上,基本和大众站在同一阵线。他也觉得自己怪不错的,起码是担得起那一个“好”字,唯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他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
幸而这不是一个太紧要的问题,毕竟他看起来比谁都像人,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至于被人当妖怪给杀了烧了。况且这个问题未必一定无解,沈之恒近十年做人做得风生水起,相信自己能够找出答案,给自己一个交待。
可惜这一夜,自信的沈先生在回家途中,不慎被杀手打爆了脑袋,又被汽车碾了个稀烂。
沈先生欲哭无泪,好悬没活活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