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分歧

忽然间的,她落了地,沈先生的声音随之也变得清楚了些,气流拂过她的耳廓,是他跪在她的身边,低低呼唤着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惊惶悲痛,于是她知道了自己是死期将至。她不怕死,为了救他而死,更是死得其所,远远胜过一个人忍辱负气跑出去,在废墟之中孤零零的冻死。他的声音带了哭腔,是哭了吗?没必要哭的,他还是不懂她,不懂她对这个世界并无留恋,不懂她其实早就想离去。

乱枪之中,血花飞溅。她在剧痛之中腾空而起,是沈之恒抱起她跳下了车,一路冲进了旁边黑暗的小岔路里去。她在颠簸之中听见了他的喘息,是那样剧烈的喘息,仿佛他的灵魂都在震颤。

一股温暖而又酸楚的感情包裹了她的灵魂,她先是凭着这感情去为沈之恒挡了子弹,如今又被这感情托举着漂浮起来。这强大的感情源于何处?归于何类?她不知道。

所以在这绝境之中,她所作出的抵抗,便是伸开双臂抓住了车座两旁的扶手,极力的向前挺身出去,想着若是再有子弹来,她便要使足了力气,将它挡下。

她十五年来,一直活在黑暗之中与世隔绝,没人理会她,没人教导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三轮车夫是第一个倒下的,随后中弹的是米兰。子弹射入了她的胸膛,这一次她有了知觉,觉着那子弹就像是一根烧红了的铁钉,猛的钉进了她心窝里,钉进去了还不够,还要穿透了她,去害她身后的沈先生,这怎么能行?她怎么能让?

她想告诉沈先生自己不疼,还想抬手给沈先生擦擦眼泪,然而,她没有力量了。

沈之恒还要说话,然而这时,迎面有两辆汽车开来,夜色之中,车灯刺目。沈之恒心中一动,忽然感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可是未等他反应过来,汽车停了,车门一开,跳下了五六名黑衣人,举枪对着三轮车就开了火。

用了最后一口气,她喃喃的说出了三个字。

米兰摇摇头:“不想吃什么。”

她说:“谢谢你。”

天要黑了,三轮车即将驶入法租界,沈之恒想起一件事来:“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顺路买回家去,给你当做夜宵。”

谢谢你,做我长夜中的一轮月。

米兰迎着若有若无的一丝晚风,向后靠去,一颗心奇异的安定了下来:“不冷。”

与此同时,楼门开了,有人大步走了进来,是司徒威廉。

若是两个娇小女子,那是可以在三轮车并肩挤一挤的,可沈之恒这样大的个子,再怎么靠边坐,也腾不出位置给米兰了,又不能再叫一辆三轮车,让弱不禁风的米兰独坐。无可奈何,他让米兰坐在了自己的腿上。一条手臂松松的环了她的腰,他让她往自己怀里靠,又问:“风冷不冷?”

司徒威廉愣在了当地。

沈之恒败下阵来,只得和医生约定了每日过来换药的时间,然后带着米兰办了出院手续。米兰没有合适的衣服可穿,还是一位好心肠的看护妇借了她一条厚重的长裙子,像一卷毯子似的,将她从头到脚的裹了住。沈之恒拦腰抱着她走出医院——她临时出院,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只得叫了一辆三轮车,抱着她坐了上去。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轻轻的向前又走了几步,他在沈之恒面前蹲了下来。沈之恒垂头坐在一小滩鲜血里,怀里抱着米兰。米兰大睁着眼睛,如果不看她身上的鲜血和弹孔,那么她就像是正窝在沈之恒怀里发呆。

他清早出门,去医院陪伴米兰;陪伴一整天后,傍晚回家休息。到了第三天傍晚,他照例还是要走,然而米兰忽然变得很不听话,非要同他一起走,问她原因,她又说不出,也不像小女孩耍刁蛮脾气,就单是执着的要出院。沈之恒劝阻她,无效,换医生上阵劝阻她,依然无效。她披头散发的静坐在床边,两条细长的腿垂下来,两只眼睛定定的向着前方,看起来不是倔强,而是铁了心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