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执拗

沈之恒把眼镜戴了上:“我不吃饭,我吃人的。”

这话让他说得含嗔带笑的,相当的温柔亲切,好像在和他的小兄弟唠家务事。厉英良的性格已经是够阴晴不定了,没想到沈之恒竟然更胜他一筹。眼看沈之恒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副茶晶眼镜,似乎是要告辞,他情急之下说道:“那个,我可否再请你吃一顿晚饭?正好现在也不早了,时间正好。”

然后他抬手一扳厉英良的肩膀,把他扳了个向后转。揽着他的肩膀推开房门,他说:“劳你送我出门。”

沈之恒连连摇头:“我哪有那么好心。我做事之前向来不发警告,发了警告你不就有戒备了?我才没那么傻。”

他那力气是惊人的大,厉英良身不由己的迈了步:“沈先生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再谈谈,日本人是很愿意和你交朋友的,我本人也——”

厉英良抬头看他:“原来,你今天是专门来警告我的。”

沈之恒忽然转向他吼道:“闭嘴!”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厉会长我跟你讲,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能不能好好活着,才重要。”

他骤然变了脸,厉英良饶是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瞧出他凶相毕露,是个发了脾气的模样。他先前一直心平气和絮絮叨叨,脾气比谁都好,厉英良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的怒吼。随着他出了委员会的大门,他目瞪口呆的目送沈之恒钻进汽车绝尘而去,而李桂生从后方小跑赶来,愤愤然的嘀咕道:“会长,他竟敢吼你。”

沈之恒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厉会长如此谨慎,是件好事,小心驶得万年船嘛,不过厉会长可以放心,你升你的官,我发我的财,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就吃不到你头上去。可你如果实在是管不住你的好奇心,非要打我的主意,那就别怪我沈某人会一时冲动了。”

厉英良一瞪眼睛:“吼我很稀奇吗?他还敢杀我呢!”

沈之恒的语气轻快,于是厉英良也皮笑肉不笑的一扯嘴角:“可是实不相瞒,我确实是感觉你想吃了我。”

沈之恒离开日租界,直奔了济慈医院。

“做人太久,我不记得了。你要是有兴趣,亲眼看看不就得了?”

司徒威廉隔一天给他送一次血浆。在每两天一顿的开饭前,他总会饥肠辘辘。这时候若是让他静静独处,他不受刺激,倒也不会怎样;可若在他忍饥挨饿的时候,把个有温度有气味的活人送到他面前来,他就要被那一把饥火烧红眼睛了。

干巴巴的,他也咽了口唾沫:“那,你的原形又是什么呢?”

方才喋喋不休的厉英良就让他红了眼,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一嗓子把那家伙吼得闭了嘴。医院内的司徒威廉看见了他的汽车,当即拎起帆布挎包跑了出来。帆布挎包里有两只沉重的玻璃瓶在乱撞,他打开车门看了沈之恒一眼,然后心有灵犀一般,把帆布口袋往汽车里一放:“你先走吧,我晚上去看你!”

说完这话,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今晚他该进食了,所以此刻一嗅到活人的气息,就有了食欲。厉英良瞟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刹那间毛骨悚然。到目前为止,沈之恒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相信,或许世上真有妖怪,但沈之恒绝不只是妖怪那么简单。

沈之恒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让汽车夫开了汽车。片刻之后到了家,他提着帆布挎包快步上楼,几乎是一头冲进了卧室里。

“怕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

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两大瓶冰冷的血浆。

“那我不敢。”

然后他瘫软在地,满足得飘飘欲仙。恍惚之中,他隐隐的也有一点悲伤,他知道自己正在越来越快的退化,也许有一天,他会失去智慧、思想、语言,只剩下嗜血的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