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玉屏春冷 (〇四)
安阆缓缓起身立到窗边去, 望着院门口那些无人修理的杂草,几缕晴丝射透荒烟,觉得是在一片荒诞中射来几线希望。
他想,到这时候, 他的人生才算有了个启程的方向。其实他和白池才是一条路上的人, 两个都是公子不像公子,小姐不像小姐, 名不符实。因此在外人眼中, 他们都是既怕人将他们看得尊贵, 又怕被人视成低贱。
这一份尴尬, 只有彼此能体会, 再没别人可了解。
“看来谁的眼睛都不瞎。”他自嘲似的笑了下, “其实我和大妹妹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 一点也不相配。她的美貌我无福消受,只有白池,她和我吃着一样的苦,她理解我, 我也能理解她。还望你回去替我转达给大妹妹听, 姨父的事我一定想法子周全,至于婚事,在她在我,都是勉强,过不到一处去的。”
他背着身, 也有些不敢转来面对着人, 怕人家说他狼心狗肺。良恭反觉尤老爷看人不错, 不论其他,安阆待女人倒是一片痴心。难办的是这女人不是妙真。
好在再难办也总有个办的法子, 他在后头吊着眉眼一笑,松松快快地起身告辞,“安大爷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走到院外,安夫人在廊下摘菜,看见他有些尴尬,不知当不当留。思想片刻,还是搽着手走来,“你吃了午饭再去?”
良恭推辞道谢一番,拱手辞过。末了安阆从廊庑底下走来,向他娘道:“他是尤家的下人,就是您肯留他他也不能在这里吃饭,要赶回去回主子话呢。”
安夫人搓着围裙的手慢下来,脸色愈发尴尬,这些年她是一向没找准自己的身份,主子不像主子,奴仆不像奴仆,以至待人接物的架子始终摆不出个准头。
安阆早已惯了,同她一道去帮着摘菜,问起他爹的行踪。
他娘道:“说是有事,早早换了件衣裳就出门去了,问他回不回来吃午饭也没说。烧好了你就先吃,我等他就是了。”
安老爷不比她,常在外头走动,又曾是富家子弟,纵然后来落魄,也将老爷架子端得很正。
如今儿子高中,更有些从前的体面。这厢穿着件苍色素罗袍子走进奶六里街上的一家染坊内,不留心看,还当是哪里走来谈买卖的达官贵人。
一旦留意去瞧,就能瞧见那袖口上抽空了几缕丝,从一旁细细拨了几缕去遮掩,以至那一小片地方的线弯弯曲曲,不成样子。这是他所剩无多的件好衣裳,外出会客时才穿,好在他右边那条胳膊是废了,动弹不得,只是垂在袖中,不必拿取东西,不能轻易叫人发现他的潦倒。
但染坊里的人是认得他的,老管事的堆着一脸假热络的笑将他请进后院,一径掠过那一场染缸,又掠过一场晒布,请进后堂,因问:“这个时辰,您老爷吃过午饭没有?”
安老爷不答话,鼻下留着一字髯,并不怎样出老,淡淡脸色中还残存着一丝年轻意气,端坐在那里用左手拍着袍子。
老掌柜知情识趣地退到外头去,吩咐活计到前头馆子里传了一席过来。
刚摆上饭菜,主家胡老爷便堆着一副慢洋洋的笑脸踱步进来,“我还在猜想二姐夫您几时会来找我,想不到这就来了。”
安老爷也不客气,早坐上饭桌握着箸儿吃菜。本来不欲理他的,偏听见“二姐夫”这称呼,觉得刺耳,少不得扭头扫他一眼,“你真是个买卖人呐,我这里才吃你一口菜,你就听见动静过来了。”
说着微微笑起来,眼色却是冷的,“怎么,心疼这一桌席面了?我看你这染坊的生意越做越大,何必为这两个钱舍不得。你们做生意的人就是这样,顶叫我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