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番外一[林柏]
娘每天上午去刘先生家帮工,下午给李太太看孩子,晚上回来的路上顺路提回要洗的衣服,搓到鸡鸣时分,才能休息一会儿。夜里偶尔醒来,耳边有搓衣服的声音,还有她压抑在喉咙里的疲惫叹息。有时候弟弟也醒了,我们看来看去,眼泪使劲往下掉。
等我大一些、有力气替她洗衣服的时候,弟弟开始上学了,家里更加拮据,她夜里要去给人擦地,回来后连腰都抻不直。弟弟每天放学回来都教我新认的字,让我也用铅笔在纸上写字……可是他自己舍不得用。这样一支短短的铅笔,娘洗几天衣服才能买到,因为它是西洋货。国人造不出铅笔……那时心中就一种奇异的感觉。弟弟每次写作业之前,都要揣摩好腹稿,一笔一划写上答案,就算蚊子盯在他脸上,明晃晃的,也不肯停笔动手拍死它。那天,他很高兴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短短的铅笔,说要送给我,我从来没那么高兴过,问他怎么来的,他却不说,娘知道后很生气,怀疑他偷东西。弟弟这才讲明,班上的同学觉得铅笔太短,握着不好写字,把铅笔丢进了垃圾桶,他悄悄捡回来的。
后来他时常带一些小东西回来,小小的橡皮,被水打湿的书本、或是很短的铅笔头。拿小指粗细的竹枝一削,把铅笔头里的铅芯掏出来塞进去,又是一支能握着写字的“笔”。弟弟在家里就用这样的笔,在学校用那支长长的、似乎总也写不完的笔。
他掏垃圾桶被发现了。没人与他玩,有时候还会被欺负。其他同学家境都比我们要好,就算挨打,他也只忍着,求那些坏孩子不要打在能看出来的地方。不要让娘知道。
那天,娘带着我们去拜访隔壁的司家三少爷,特意让我们梳洗干净,换上齐整的衣服,还准备了一篮子鸡蛋。平时鸡蛋拿去卖钱了,只有逢年过节,娘才会煮两个鸡蛋,我与弟弟一人一个,她说自己不吃,那时我剥出蛋黄,弟弟剥下蛋白,都塞到她嘴里。
平时我总在院子里洗衣服,缝缝补补,很少看见他。每次远远瞥见那抹青色的身影,我都低头避开。怕他看见一个面黄肌瘦、形态猥琐的人。
离他很近,我也不敢看他。
娘想问问他有没有不要的旧书,是否能借给他只说了“可以”两个字。
我当时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后来也这样觉得。
他说如果我们遇到不懂的问题,可以来问他。
娘让我们磕头,他制止了,也没有要我们的鸡蛋,后来挑了五只小鸡过去。
其实我想把鸡养在家里,等他想吃的时候就抓了送过去。他那样的人,怎么也不该在家里养鸡……万一脏了院子,让他踩到什么,简直是一种亵渎。
真正养尊处优的人和穷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不会关注铅笔的短与长,也不会在意米价多少。我初时只觉得他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又满腹经纶,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遥远,后来看见他喂鸡,扫院子,顿时又觉得和我们差不多,等我真正认识养尊处优、生活优渥的人,才发现他们与三少爷不同。不管那些富贵人心地如何善良,知道我的窘境,总会有些异样。读到那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我才瞬间明了他是怎样一个人。
他似乎有些吝惜字句,讲问题寥寥数语,但一针见血,清晰明确。弟弟读着他送来的书,受他指点,成绩进步得很快。
弟弟考第一名之后,不再挨打,偶尔还能收到一些礼物。弟弟交了新朋友,在学校的境遇变好了。我很为他骄傲,同时也很难过。他会越来越优秀,而我要长成一个怎样的人呢?和所有女人一样,围着丈夫、孩子,永远守着一亩三分地?为此,我低沉了很久。
三少爷发现之后,问我愿不愿意去上学。
我哪有学上……后来,他说想上就有,然后真的有了。
与他待在一处,我总不敢看他,只认认真真记他的话,一点一点改掉身上的坏毛病。除去吃饭、睡觉,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怕哪天别人说,他什么都好,就是眼光差了一点。也怕自己帮不上他的忙,怕别人嫉害他。
说起来还有些好笑,我那时总觉得他是一心只有真理的人,可能一出门就被一棒子捶晕,轻轻松松被人暗害。后来他带我去练枪,我见他遥遥锁定枪靶,弹无虚发,惊愕无比。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我瞬间觉得他高深莫测起来。
我不止是他的学生,更是他的亲传弟子。后者秉承古时传统,我将要继承他的理念,学习他传授的知识,将他所学所想传承下去。
人类舍不得死去,具有传承的本能。三流的传承是血脉上的传承,可以靠生孩子,二流的传承是物质上的传承,可以建造出亭台楼阁、精美器物,一流的传承是精神上的传承,愈优秀愈不朽。他足够优秀,我压力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