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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尼拔·莱克特把火车上那脏兮兮的窗户放低,朝窗外望着。火车弯弯曲曲地前进,铁轨两旁是高大的次生椴树和松树林。走着走着,就在离火车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他看见了莱克特城堡的塔楼。火车继续往前行驶了两英里,之后喷着气,尖叫着停在都布伦斯特水站。一些士兵和几个劳工爬下火车,在路基上撒尿。售票员大声骂了一句,他们才转过身去背对着车上的乘客。汉尼拔背着背包,和他们一起下了车。售票员返回车厢上时,他走进了树林,边走边撕下一页报纸。这样,万一第二乘务员从水箱顶上看见了他,也好解释。汉尼拔等在树林里,听着机车嚓嚓的排气声,直到这声音慢慢远去。他独自走在安静的树林里,脚步疲惫却坚定。
汉尼拔六岁的时候,贝恩特曾经抱着他走上水箱旁弯弯曲曲的楼梯,让他从水箱长满青苔的边上往里看,看那一片倒映在水面上的圆形天空。水箱里有架梯子,贝恩特以前一有机会就和村里的一个女孩子爬下去游泳。贝恩特死了,死在那片树林的深处。那个女孩或许也死了。
汉尼拔在水箱里迅速洗了个澡,又把衣服洗了。他想象着紫夫人在水里的样子,想象着自己和紫夫人一起在水箱里游泳的情形。
他沿着铁路往回走,听见有人推着手推车沿铁轨走来,便躲进旁边的树林里。推车的是两个强壮的马扎尔人,他们的衬衫系在腰间。
离城堡一英里的铁轨处,横架着一根新式的苏联输电线。推土机已经在树林里给它开出了一条路。从粗粗的电线下走过时,汉尼拔可以感觉到静电,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尽量远离电线和铁轨走,好让父亲那双筒望远镜上的罗盘指针稳定下来。如果小屋还在的话,有两条路可以通往那里。输电线一直延伸到视线不可及的地方,若是它保持那个走向,就会从离狩猎小屋几千米以内的地方通过。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份美军剩余的C口粮[1],把发黄的卷烟扔掉,边吃肉罐头边思考着什么。楼梯间坍塌了,把厨师压在下面,房子的木料砸了下来。
小屋可能已经不在了。如果它还在,如果里面还有东西,那只能说明强盗们搬不动那些沉重的残骸。要做强盗们做不到的事,他需要力气。汉尼拔决定先去城堡。
黄昏的时候,他穿过树林,来到了莱克特城堡。看着自己曾经的家,汉尼拔出奇地平静;见到儿时的家园并不会给你带来些许安慰,但会帮你看清自己的心是不是已经碎了,怎样碎的,为什么会碎,假如你想知道的话。
在西边落日渐渐退去的余晖中,眼前的城堡一片漆黑,就像米莎的纸娃娃住的纸城堡一样扁平。在汉尼拔的心里,那个从纸板上剪下来的城堡比这座石头城堡还要高大。纸娃娃燃烧的时候会卷曲起来。母亲的衣服着了火。
在马厩后面的树丛里,他能听见吃晚饭时餐具碰撞的哐啷声,还有孤儿们唱《国际歌》的声音。一只狐狸在他身后的树林里叫着。
一个男人穿着粘满烂泥的靴子走出马厩,手里拿着一把铲子和一只桶穿过菜园。他坐在乌鸦岩上,脱掉靴子,走进了厨房。
库克当时就坐在乌鸦岩上,贝恩特说。因为是犹太人,所以被枪毙了。他还冲着朝他开枪的希维人身上吐唾沫。贝恩特从没提到过那个希维人的名字。“战后我会去解决这件事的,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他说着,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莱克特城堡里的一部分房间现在已经通上电了。校长办公室的电灯亮起来之后,汉尼拔举起了他的双筒望远镜。透过窗子,他能看见母亲房间里的意式天花板已经装上了斯大林式的白石灰装饰,为的是盖住上面那些资本主义宗教神话里的人物。不一会儿,校长来到了窗前,手里拿着一只杯子。他胖了,背也驼了。第一监管员走到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校长转身离开窗户,过了一会儿,灯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