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柳
这些日子,我对妈妈仅有的记忆也不见了。没有照片留下她乌黑的长发、黝黑的皮肤和漂亮的蓝眼睛。约瑟夫确认过了。他站在我的卧室里说我不能总是生活在过去。在我曾经的卧室里,床上的被子是用碎布拼的,窗户总是漏风,所以冬天从来没有暖和过,但是夏天总是很热。墙上金色的鲜花壁纸从接缝处掀起来,满屋的壁纸都这样悬在墙上。但是妈妈不时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她在浴室里给达尔夫人剪头发时映在镜子上的影子,她看电视时的咯咯笑声。我看见她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草地上支起一张破旧的塑料睡椅,躺在里面享受日光浴,而我就在旁边,把手指伸进脏兮兮的土里挖虫子玩。我们照着从图书馆借回来的朱莉娅·查尔德8的烹饪书做饭,妈妈站在厨房里,举着芥末酱,有半瓶芥末正顺着她的白衬衫流淌。我们笑作一团。
我眼看着约瑟夫当着我的面把妈妈的照片撕成两半,接着撕成千万块碎片,碎到我无论如何再也拼不起来。然后,他强迫我从地上捡起这些纸屑,监督我走下台阶,把它们扔进如山的垃圾堆里,再押我回房间。男孩们则在一旁观赏,好像是我撕的似的。“我不想听见你提一个字。你听见了吗?”约瑟夫命令我。他有两米多高,长着金黄色的络腮胡子,眼神像鹰一样严厉。后来他又补充道:“乞求上帝宽恕。”
好像爱妈妈是罪过。
从那以后,我对妈妈的记忆开始变得支离破碎,我甚至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翻来覆去地想,比如,她笑的声音,她用手指梳理我染过的头发的感觉。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蒙着被子,绞尽脑汁地拼凑有关妈妈的小碎片,以此度过漫漫长夜。她的鼻子是什么形状?她有没有雀斑?她叫我时用什么语气?
“你父母是怎么死的?”露易丝·弗洛雷斯问。她脱下深蓝色的西服外套,认真地对折,像折贺卡一样折好,然后放在录音机和秒表旁边。她枯瘦如柴。
“我相信您知道,夫人。”我说。角落里有一个警官,还有一个在尽力隐藏自己、负责监视的哨兵。她说我可以不回答她的提问,一个都不用。她可以等安布尔·阿德勒夫人或者我的律师来了再说。但是我已经想象出阿德勒夫人进来时失望的眼神,所以我知道最好在她到来之前尽快坦白。
“你能跟我讲讲吗?”银发女人说。我知道在那一沓纸的某一页上一定写得清清楚楚,有关妈妈那辆破旧的日产蓝鸟,有关那一场翻车的意外。有人说是在刚刚离开奥加拉拉的I-80公路上,看见车子左摆右摆,突然转弯。车子失控,接着很可能是爸爸调转方向过了头,车子开始在马路上转圈。我猜想妈妈的老蓝鸟在州际公路上翻跟头的时候,爸爸和妈妈一定还在坚持没有放弃。
那时,莉莉和我在家。就我们两个,我们没有保姆。虽然我只有八岁,但是妈妈相信我能照顾好莉莉。我确实做得相当好,给她换尿片,哄她睡觉。我把苹果和胡萝卜切成很小的块儿,不能噎到她。永远锁上防盗锁,我从来不给任何人开门,即便是邻居格拉斯太太敲门也不开,因为她总是想方设法地偷我家的牛奶和鸡蛋。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和莉莉就躺在电视机前看她最爱看的《芝麻街》。 她最喜欢庞大的老长毛象,总是被它逗得哈哈大笑。客厅地板上铺着粗糙的绿毛毯,我感觉有一点儿像大象的皮,我们并排躺在上面指着电视上的巨象咯咯地笑个不停。
妈妈好像从没有把我们两个留在家那么长时间。不过,她说过几次,“成年人应该做他该做的”。那天早上,她和爸爸钻进蓝鸟车里,车子在碎石路上绝尘而去,她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对我说的也是这句话。她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我听见了她的声音:照顾好莉莉,还有其他的类似“爱”和“你”一样的字眼,诸如我爱你就像蜜蜂爱花蜜,我爱你就像花生酱爱果冻,我爱你就像小鱼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