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距离皇后薨逝已经过去近一月。

这夜, 萧晏梦见了她。

年幼时在她膝上撒娇,被她抱着喂药。

稍大些从勤政殿回来,冬日里她备着血燕粥, 夏日晾着莲子羹。

离宫开府后, 他去庙里看过她,她不愿回宫却在他的每一个生辰都入王府陪他吃寿面。

萧晏从怀疑皇后的那一刻,到接到徐淑妃信件的那一日,听她种种前尘与没有验证的真相, 基本便已明白,这二十年皇后待他,皆是算计和图谋。

她养他, 爱他, 照顾他,焉知不是将他当作了另一个孩子。

危局之下,他尚且理智而清醒。

然而待属于皇后的一切尘埃落定,当这波滔天骇浪过去, 萧晏终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她。

她握着一柄裹了蜜的刀,随时想要刺死他。

可是二十年里,任她如何想, 她都只是喂他予糖, 不曾拔刀。

纵是算计与图谋,装了这漫长的数十年,大抵早已分不清是爱还是恨了。

萧晏在潼关的一个月,自是无比希望她能明白他的心思, 不要再起无妄的念想。可是当他回到宫城, 一切如他所愿, 所料时, 他看见那个同他母子相称了二十年的女人,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结束性命,他终究还是心痛的。

他总是时不时想起,那晚从高楼一跃而下的人,分明躯骨碎裂,鲜血四溅。那般可怖的容色,可是她最后看他目光,却依旧温柔而欢愉。

仿佛在说,“七郎,我听你话的。”

这一个月里,萧晏时常想起她。

梦见她,却是头一回。

大抵是因为,明日十二月十九,是她的五七忌。

宫中连着洛阳皇城,在短暂消停后,明日起至接下来的五日,又要重新对大行皇后表示哀思。

家家哭唱,户户垂泪。

即便是一国之母薨逝,出殡日举国哀思,守丧月满城缟素,足矣。如此出皇命要京畿都城人人泣泪痛哭的,数百年来乃头一遭。

坊间偶有议论,道是当今天子爱重皇后,不忍芳魂就此归去,方让苍生呼唤挽留之。

萧晏初闻这声,只冷嗤发笑。

他的父皇,要的便是这样声音。

昌平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皇后崩逝翌日。

皇帝命史官载:

庄裕皇后赵氏,前凉嫡公主,十六与帝结发,坐中宫二十八载年,两情甚笃,孕四子早夭。甲午年侍疾,不甚坠楼而崩,终年四十又六。上谥,庄裕孝静慈弼抚圣皇后,系宣宗谥,祔宗庙。葬之东陵,待帝同归。

后又连发两道诏书。

一道赐予赵氏族人,按皇后意,陛下即醒,依旧归还官职,退出前朝,居南苑逍遥侯府,无召不得出。但凡爵位,可世袭罔替。

另一道赐予霍氏阖族,道是定北侯霍亭安临危受命,先代帝镇守京畿,后为救皇后重伤亡故。一生功在社稷,入太庙受天下养。其子承爵掌家主位,

如此史书诏令,说的是帝后恩爱,君臣情深。

那一夜,赵家公主的纵身一跃,霍家儿郎的生死相随,在皇权之下变了味。

故去的人终其一生总算得到荒凉的圆满底子,活着的人亦算有了漂亮的虚伪面子。

然而,终是活人比死人有更大的行动空间。

萧晏起身靠在榻上,捏了捏眉心。

他想,若是皇后泉下有知,定是不愿意被如此反复做文章。

生时,她便对皇帝避之不及,躲于寺庙中。

死后又如何忍受得了这世间对她情意的曲解!

可是,又能怎样呢?

“殿下,你可是梦魇了?”叶照低声问道。

萧晏“嗯”了声,便静了下来,并没有要说梦到何人何事的意思。

近段时日,他总是如此,鲜少接叶照的话。

他不说,叶照便也不多问。

她看不见,但她能感受他神思的恍惚,和不愿开口。

遂顿了顿,方道,“殿下喝点水,醒醒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