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伟
中午焖了腐竹,姐姐却不能回来。我装一盒饭让外甥家伟送过去。“为什么要我送?”“给妈妈送饭要问为什么?”我妈在旁边插嘴:“去送,回来奖赏你。”我说:“给妈妈送饭要什么奖赏,等下承诺还不一定兑现。”家伟提了饭出去,舅妈在门口千叮咛万嘱咐:“唔要乱跑打碎碗。”然后对我感叹:“乡里孩子懂事早得多哩。”我说:“晚一点不要紧,能懂事就好了。”
来的那晚,姐姐正拿棍子打他,舅妈丢了两百块钱。关在房里打,姐姐火气很大:“你又偷钱,为什么要偷钱。”家伟不出声,只听见棍子落在小腿清脆的声音。没有哭,痛得受不了才喊一句好痛唔要再打了。姐姐说:“识痛就唔要偷钱,偷钱迟早坐监,我管不住你,去报警。”这时家伟哭出声,支支吾吾抖出是买了模型和风扇。
两年前来,姐姐也在打他,那次是拿八达通(1)乱买东西。
我见家伟次数不多,对他的了解几乎都是姐姐电话里的抱怨。姐姐年轻时候来香港,吃过不少苦才有现在的条件,她希望家伟当医生、当律师,大概是这几个行当在香港特别挣钱。然而舅妈宠得厉害,家伟不刻苦。那晚姐姐打完他回自己住处,家伟端一碗饭,一只脚杵着厨房案板,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舅舅不学白话,无法和人沟通,成日窝在沙发里,喊这里痛那里痛,说自己会死。我想起外公老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床上唉声叹气。舅舅对小孩讲话常常是非常糟糕的语气,“不听话的畜生”也说得出口。
姐姐让我跟家伟说一说要努力的话,我实在讲不出来。
舅舅的臆想症似乎越来越严重,手机来电没声音,怨舅妈、怨家伟,可其实没人知道他密码。我在电脑上帮他刷机,弄好声音,装了他要的软件。他躺在沙发看《九妹》、宁乡花鼓戏之类几十年前的东西。他盼望着回去,说湖南好哇,逢年过节女婿提酒提肉上门。舅妈臭他:“在先也冇看你提酒提肉到我娘屋里去。”早上舅妈做了吃的,他要瞧一瞧其他人碗里,生怕不好吃的留给他。半夜手机摇一摇,摇到四五十岁女的诉苦,他听成真的,可怜别人。家伟看见照片,对舅妈讲:“阿嚒,爷爷在拍拖。”舅妈脾气好,讲清才敢帮他删掉这些人。这次打定主意要回湖南,半个月前微信、电话上认得的不认得的告诉一遍,人家让他带药、带面膜。舅舅自己不去,要舅妈买。买了,对方五毛钱的汇率差要计较,让舅妈按几个月前的折扣买,更不用说假装忘记给钱这样的事了。舅舅没有自己,女儿对他说话不恭敬,他要从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获得认同感,是很可怜的。
以前舅舅家里穷,村里人欺负他们,田里土里事情要占他的便宜,舅妈要强,挽起袖子骂他们娘。舅妈念,嫁到喻家湾造孽,坐月子鸡蛋没吃一个,陈芝麻烂谷子如今还在念。她没喊过我外婆妈妈,喊老阿婆,怨外婆偏袒小儿子。舅妈一脸凶相,我小时候去她家里战战兢兢。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悍妇,有天跟姐姐吵架,吵到离家出走,在海边公园待过一夜,还是服女儿软回来了。姐姐讲她笨,她争(2),“和县政府太太们去泰国,她们什么都不懂问我呢!”然而舅妈怎么会知道,这些县政府的太太们装不懂,不过是让舅妈买单呢?舅妈娘家弟弟们没一个争气,伸手问姐姐要钱,他们的孙子入不了户,舅妈求太太们帮忙。用姐姐的钱做人情转手给娘家人,姐姐怎么会有好语气呢?
现在的舅妈少了很多戾气,微信上看养生文章,伏天不准吃冷饮,炖这个汤那个汤,清热化痰,一日三餐服侍周到。
姐姐上班前嘱咐家伟白天写作业,家伟看电视,舅妈象征喊一句,跟我说:“家伟成绩其实算不错,你姐姐要求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