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 蜂
导读:
本文原载于1935年4月《文饭小品》第3期。
“嗡嗡”、“得得”……作者听到耳边有这样的声音。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想从玻璃窗飞出去的蜜蜂,它屡次撞在玻璃上制造出了音响。我们很多人都看到过这样的场景。看到不过看到而已,又怎么样呢?
作者不光看到了,他还想了很多。他想到:“求生活真不容易,只做一只小小的蜜蜂,为了生活也须碰到这许多钉子。”他还想到:“求生活在从前容易得多,不但人类社会如此,连虫类社会也如此。”
想到这里,他要动手放蜜蜂出去。可这事很不容易。跟它说话,它不懂;硬捉出去,它会蜇人;要开窗子,却因为窗外堆了很多重物,需要别人帮忙才能挪开。
作者终于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而等他有事出去一趟再回来,蜜蜂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飞去了,被救了,还是撞杀了”。怅惘之情,显而易见。
一件小事,我们读出了作者的慈悲心。
正在写稿的时候,耳朵近旁觉得有“嗡嗡”之声,间以“得得”之声。因为文思正畅快,只管看着笔底下,无暇抬头来探究这是什么声音。然而“嗡嗡”、“得得”,也只管在我耳旁继续作声,不稍间断。过了几分钟之后,它们已把我的耳鼓刺得麻木,在我似觉这是写稿时耳旁应有的声音,或者一种天籁,无须去探究了。
等到文章告一段落,我放下自来水笔,照例伸手向罐中取香烟的时候,我才举头看见这“嗡嗡”、“得得”之声的来源。原来有一只蜜蜂,向我案旁的玻璃窗上求出路,正在那里乱撞乱叫。
我以前只管自己的工作,不起来为它谋出路,任它乱撞乱叫到这许久时光,心中觉得有些抱歉。然而已经挨到现在,况且一时我也想不出怎样可以使它钻得出去的方法,也就再停一会,等到点着了香烟再说。
我一边点香烟,一边旁观它的乱撞乱叫。我看它每一次钻,先飞到离玻璃一二寸的地方,然后直冲过去,把它的小头在玻璃上“得,得”地撞两下,然后沿着玻璃“嗡嗡”地向四处飞鸣。其意思是想在那里找一个出身的洞。也许不是找洞,为的是玻璃上很光滑,使它立脚不住,只得向四处乱舞。乱舞了一回之后,大概它悟到了此路不通,于是再飞开去,飞到离玻璃一二寸的地方,重整旗鼓,向玻璃的另一处地方直撞过去。因此“嗡嗡”、“得得”,一直继续到现在。
我看了这模样,觉得非常可怜。求生活真不容易,只做一只小小的蜜蜂,为了生活也须碰到这许多钉子。我诅咒那玻璃,它一面使它清楚地看见窗外花台里含着许多蜜汁的花,以及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同类,一面又周密地拦阻它,永远使它可望而不可即。这真是何等恶毒的东西!它又仿佛是一个骗子,把窗外的广大的天地和灿烂的春色给蜜蜂看,诱它飞来。等到它飞来了,却用一种无形的阻力拦住它,永不使它出头,或竟可使它撞死在这种阻力之下。
因了诅咒玻璃,我又羨慕起物质文明未兴时的幼年生活的诗趣来。我家祖母年年养蚕。每当蚕宝宝上山的时候,堂前装纸窗以防风。为了一双燕子常要出入,特地在纸窗上开一个碗来大的洞,当作燕子的门,那双燕子似乎通人意的,来去时自会把翼稍稍敛住,穿过这洞。这般情景,现在回想了使我何等憧憬!假如我案旁的窗不用玻璃而换了从前的纸窗,我们这蜜蜂总可钻得出去。即使撞两下,也是软软的,没有什么痛苦。求生活在从前容易得多,不但人类社会如此,连虫类社会也如此。
我点着了香烟之后就开始为它谋出路。但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叫它不要在这里钻,应该回头来从门里出去,它听不懂我的话。用手硬把它捉住了到门外去放,它一定误会我要害它,会用螫反害我。使我的手肿痛得不能工作。除非给它开窗;但是这扇窗不容易开,窗外堆叠着许多笨重的东西,须得先把这些东西除去,方可开窗。这些笨重的东西不是我一人之力所能除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