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善
几个月前我正在纽约街头闲逛,看见有个很面善的人走过来。问题是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也不记得在哪里跟他见过面。在国外碰到家乡认识的人,或者在家乡碰到国外认识的人,就特别容易出这种状况。一张跟周围事物都格格不入的面孔,就这样把人搞晕了。但是,那张脸实在太熟悉了,熟到我觉得不停下来跟他打个招呼就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但是说不定他立刻会说:“亲爱的安伯托,你近来如何呀?”甚至于,“对了,上次那事儿你给我办得怎么样了?”这可如何是好。可是现在要逃已经来不及了,几秒钟前这张面孔还在打量街道另一侧,现在已经望向了我……我已经在绞尽脑汁想办法了:要不先发制人?叫他一声,招招手,然后从寒暄中努力寻找出线索,最后断定他是何方神圣?
我们的距离只有几十厘米了,我已经准备好立即释放我超级灿烂的微笑,但是,等等,我认出他是谁了。安东尼·奎恩(Anthony Quinn)!我这辈子都不认识他,当然他也不认识我,于是,在千分之一秒内,我克制了自己的热情,与他冷淡地擦肩而过,把眼光投向无限的虚空。
事后我反省了自己的过度热情,但仍然觉得这是件彻头彻尾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之前有一次,我在一家餐厅里撞见了影帝查尔顿·赫斯顿(Charlton Heston),也平白无故就想跟他打招呼。想来这些人的面孔占据了整个银幕,我们总是和他们莫名其妙地共度美好时光,难怪我们会如此熟悉他们的音容笑貌,有时候,熟悉的程度简直超过了我们的亲戚。就算你毕业于大众传媒专业,琢磨过现实之效应,想象之错乱,并且非常懂得如何解释有些人总是陷于此种错乱中不能自拔,但你仍然很难百分之百地对这种病症免疫。当然,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会发生。
我有些朋友也会经常在大众媒体上露面,当然啦,他们不可能是约翰尼·卡森1,也不是奥普拉·温弗瑞2,但他们也是那种常常在电视节目中出现并且为人熟知的专家学者或者公众人物。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抱怨,那就是——一般来说,思维正常的我们都知道,出现了并非直接认识的人,就不该长时间盯着他不放,也不该跟身边人一起对他指指戳戳,更不该在他耳朵能接受的声波里程内高声谈论他,这种行为说难听了,不仅不礼貌,更是一种攻击——但那些平时最有教养的人,他们也许从来不对柜台前走过的顾客评头论足,也不会随便发表某男戴那条领带帅或不帅的意见,但他们只要看见公众人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而所有我此类的朋友都会描述类似的经历:在书报摊、便利店、上火车或者上洗手间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了这样的对白。“看哪,××在那儿!”“你确定吗?她好像看上去比电视上胖啊。”“当然啦,她就是这样的,绝对是她。”这些人兴高采烈地大声讨论,不顾被谈论者在旁边听得额头冷汗直冒,脸上黑线齐出,基本上,此人已经被饶舌的大众仙棒一挥,变成了透明人。这是因为大众媒体所创造的影像英雄们一旦进入真实世界,一下子就令人们感到了错乱。他们以为他或者她仍然存在于虚幻的空间中,就好像是隔着银幕,隔着周刊的封面——总而言之,他们无法接受此人来到真实世界,所以只好当他压根儿不在他们的谈话现场。
所以呢,也许我也可以一把抓住安东尼·奎恩的衣领,信手把他拖到电话亭里面去,然后致电友人:“我跟你说,真巧啊,我今天看到安东尼·奎恩了,还是活的呢。”然后我就可以不理安东尼了,继续去办我自己的事才是正经。
大众媒体说服我们想象才是真实,现在它们又要说服我们真实全是想象。事实则是:媒体表现出越多的所谓真实,我们的日常世界就越像是电影。直到如同某些哲学家一再坚持的,我们会以为世界上只剩下我们自己才是真实的,所有其他的人或事,都只不过是上帝或魔鬼在我们眼前放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