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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厄将军出现至少有两百年之久了。一个军人,你要是弄走战争,给他一个活的理由和年轻的活力,那么你就会知道什么叫作老顽固。看他外形,只有一个大肚子和两片小胡子,一团松弛和迟钝的肉球,三分之二的时间,他都用来打盹了。他的呼噜令人十分不舒服。他总是随便瘫坐在扶手椅上,发出嘶哑的喘气声,几分钟后,大肚子开始向上抬起,就像一只齐柏林飞艇,吸气时,小胡子微微震动,呼气时,松弛下垂的脸颊不断颤动,就这样持续很长的时间。这团黏糊糊的肉球懒惰的样子实在是不可思议,和旧石器时代的东西一样,让人震撼,另外,也没有人敢去把他叫醒。甚至都不敢靠近。
自从退伍以来,他被委派任务,加入到无数个委员会、小组会和组委会中。他总是第一个到,只要会议在大楼高层举行,他就会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倒在扶手椅上,每当别人问候时,他总是哼哼两下,粗鲁地点点头,接着昏睡过去,打起呼来。直到投票的时候,人们才会小心翼翼地摇醒他,亲爱的将军,你觉得呢。好的,好的,当然,这是显而易见的,我同意。睡眼惺忪,眼睛里还泛着暗黄色的泪水,当然,当然,通红的脸,颤抖的嘴,又圆又疲倦的眼睛,就连签名也是一件烦琐的事。大家都试着摆脱他,但是部长却坚持要他的莫里厄将军来完成。有时候,这个笨重的、毫无生产力的老顽固却意外地感觉自己很有远见。比如,这种情况就发生在四月初的时候,将军感染上了花粉热,不停打喷嚏,症状十分严重,甚至是睡觉的时候也在打,就像一个快要爆发的火山,于是,将军打算在自己两次打盹的中间,让他的孙子费迪南去解决那些烦人的问题。莫里厄将军从来不尊重比他地位低的任何人。在他眼里,这个没有选择光荣的军人事业的孙子是一个依附别人而存在的堕落的人,不过,他姓莫里厄,这是将军十分珍视的一个东西,他总是为后代操心。那他纯粹的幻想呢?就是能让自己的脸出现在《插图小拉鲁斯词典》里,他所希望的就是家族姓名不留下一点儿污点。
“什么,什么,什么?”他一下被惊醒,问道。
要让他听清楚就得再重复一遍,声音要更大一点才行。是关于普拉代勒公司的,费迪南正是这个公司的股东。这个人试着给将军解释,如果您记得的话,政府委托这个公司重新将死亡士兵的遗体收集起来,全部转移到军事公墓里。
“怎么,尸体……牺牲的士兵……”
因为说到费迪南,他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大脑勉强成功地构建了一个问题的思维树状图,在那里分布着许多名词:“费迪南”“死亡士兵”“尸体”“墓地”“反常”“买卖”。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太复杂了。在不打仗的时候,要弄明白真是不容易。他的副官是一个少尉,这个人矫健得像一匹纯血种马,他看了将军一眼,叹了一口气,表现出一种照顾病人的烦躁和不耐烦。接着,他克制住自己,详细地开始解释。您的孙子,费迪南,是普拉代勒公司的股东。当然,他只需要拿到分红就够了,但如果他的生意被卷入到一件丑闻当中,那么您的名字就会被公众谈起,您的孙子也会受到司法的追究,您的名声就会被破坏。他就像一只惊弓之鸟,睁大了眼睛,啊,该死,那么《小拉鲁斯》的希望就有栽跟头的危险,而这件事,决不能发生!将军气不打一处来,甚至快要站了起来。他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挺直腰板,满脸愤怒,十分激动。去你妈的上帝,在战争胜利后,不是应该不要再烦自己了吗,不是吗?
佩里顾先生不管是起床还是睡觉时都十分疲惫,他总是在想:“我没有力气了。”然而,他还是不停地在工作,保证各种见面,下达各种命令,但是所有的方式都是机械化的。在去和女儿会合之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爱德华的速写本,又把它放到抽屉里。尽管从来没在第三个人面前打开过这个本子,他还是经常把它带在身上,里面的内容也熟记于心。像这样不停地挪动,这个本子最后总会坏掉,所以需要好好保护,也许需要装订起来。他从来也不关心这个繁重的、看似极其乏味的工作。况且还有玛德莱娜,只不过她有其他要操心的事……佩里顾先生常常觉得很孤独。他关上抽屉,离开了房间去和女儿会合。他是怎样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的呢?这只是一个担心害怕的男人,换来的结果却是没有任何一个真正的朋友,只剩下关系以及玛德莱娜。但是这并不是一回事,人们不会对女儿说同样的话。而且现在,她……还处于这样的状态。很多次,他都试着去回忆那些作为父亲的日子,可是却未能成功。他甚至还十分惊讶自己居然只保留了这么一点儿记忆。在工作中,人们都称赞他的记忆力,因为他总能列举出一个公司委员会的全部事情,即便是这个公司已经在十四年前就被别的公司吞并了。而家里的事,什么也记不住,或者说只有一丁点儿。无论如何,只有上帝知道家庭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而现在,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可以说他就是为这个原因才如此拼命,如此费尽心机地工作:他的子女们。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能够……这就是全部。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家人的画面很难印在他的脑海里,所有场景都是一样的。圣诞晚餐、复活节聚会、各种周年纪念日看起来都一样,只是一场重复了许多次毫无差别的场景,而这里刚好还有一些转折,和妻子一起度过的圣诞节和没有妻子的圣诞节,战前的星期天和现在的星期天。总的说来,这些差别太小了。他也记不住任何关于妻子怀孕期间的事了。也许有四件事,他认为还存在记忆里,这些回忆全部汇聚成唯一的一个画面,他不知道记住的是哪一个,或者没有记住的又是哪一个,说不清楚。偶尔,也只能浮现出几个画面,这不过只是靠近真实情况的产物罢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看着玛德莱娜坐着,双手放在已经变圆的肚子上,他感到惊讶,想起了妻子也曾经这个样子过。他很高兴,还有点儿自豪,浮现在脑海里的所有怀孕的女人都有一点儿相似,他把这种相似看成是一种胜利,证明自己不是冷血,对家人还有情感。正是因为还有情感,他才讨厌自己过多地为女儿操心。而且,还是在现在的状态下。他宁可像往常一样承担一切,但这不可能了,也许自己期待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