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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阿尔伯特夹着鞋盒,左手包扎着绷带,缓缓地推开了通往大楼院子的栅门。院子很小,堆满了门窗侧柱、轮胎、破旧四轮车的顶棚、断了腿的椅子以及一些无用的东西,没人知道这些破烂为什么放在这里,也不知道能用它们来干什么。地上凸起一块一块的方格,到处都是泥,下过雨的地面积了水,许多地方都形成了水坑,为了不打湿鞋,阿尔伯特只能向前跳跃,一只脚跨到没有积水的方格,另一脚又跨向另一个凸起的地方,轻松地就通过了这里。时间一长,地上的沥青褪去,没了弹性,他抱着装满安瓿瓶的盒子,跳着舞者的脚步……他踮起脚尖,穿过院子,回到居住的小楼,这里的楼层改建后用于出租,一间房要收二百法郎,和巴黎正常的房租相比,简直是少得可怜。
6月,爱德华出院不久,他们就住进了这里。
那一天,阿尔伯特去医院接爱德华。尽管生活拮据,他还是想办法找了辆出租车。战争结束后,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多残废的军人回到现实生活中,他们中有各种各样受伤的士兵,战争带来了一幅令人难以想象的画面。这个被再一次赋予生命的士兵,拖着僵硬的腿,一瘸一拐地走着,脸上还有一个大洞,这吓坏了俄罗斯司机。阿尔伯特也一样,每周去医院看望他的战友时,都要被吓出一身冷汗。出了医院,外面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好像牵着动物园的猛兽在大街上闲逛,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说一个字。
爱德华无处可去。阿尔伯特住在七楼的一间小房子里,房顶还有些漏风,屋子里有一间厕所,走廊里还有一个只有冷水供应的水龙头,平时,他就在这里随意擦擦身体,只有当需要的时候才会去公共澡堂。爱德华走了进去,似乎看也没看房间就坐到靠近窗户的椅子上,一会儿看看大街,一会儿看看天空,右边鼻孔处还插着一根烟。阿尔伯特立马就明白,爱德华哪里也不会去,于是,照顾他很快就会成为日常的主要工作。
两个人挤在一间小房间里,生活立马变得困难起来。爱德华很高,身上没有什么肉,骨瘦如柴,唯一比他瘦的只有爬过房顶的那只灰猫。光是他一个人就把房间占满了。房间本来只容得下一个人,现在两个人基本上就像挤在战壕里,压抑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气来。爱德华睡在地上,身上只搭一床被子,白天抽着烟,僵硬的双腿放在身前,眼睛一直盯着窗外。阿尔伯特给爱德华准备了一些吃的,还有药剂、吸管、胶皮管、漏斗,在反复检查了哪些东西爱德华可以碰,哪些不可以碰以后,他才出了门。整个白天,爱德华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就像冻住了一样。似乎他就任由自己的生命匆匆流走,就和血从伤口不停流下来一样。阿尔伯特无法忍受不幸,他编造着各种理由,想快点离开房间。实际上,他只是要去迪瓦尔吃晚餐,因为同这样一个悲哀的人交谈是多么折磨人。
他感到害怕。
他不停地询问爱德华对未来的打算,想要知道他要逃避到哪里去。但是,对话常常在刚一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当阿尔伯特看到战友那沮丧的表情时,什么也说不出来。爱德华湿润的眼是这幅绝望画面里唯一有生命的东西,那是一个万念俱灰、无能为力的眼神。
这个时候,阿尔伯特的心软了下来,他决定从现在开始,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负责爱德华的全部生活,直到他身体变好,找回生活的乐趣以及开始人生新的计划。一方面,阿尔伯特认为恢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持续时间长,得以月来计算,另一方面,又避免去想以月为单位来计算不是个好的方式。
他拿来纸和彩色笔,爱德华画了一个谢谢的表情,但始终没有打开包裹。爱德华不算是白吃白住,他不过只是一个空空的外壳,没有欲望,没有期盼,似乎也没有思想。就算阿尔伯特像人们抛弃自己的宠物一样,把他丢到桥下,立马转身跑开,爱德华也不会记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