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感情的人 17
海明威在彼世的小路上散步,远远地看见一个年轻人迎面走过来;这个年轻人穿得很雅致,身子挺得很直。随着这个高雅的人走近,海明威能够在他的嘴唇上看清一丝淡淡的、淘气的微笑。到了还剩几步的距离,年轻人放慢步伐,好像为了海明威留下最后机会认出他。
“约翰。”海明威惊奇地叫出来。
歌德露出满意的微笑,他对自己的舞台效果感到骄傲。我们不要忘记,他长时间领导一个剧院,懂得怎样掌握效果。接着他挽住他朋友的胳膊(值得注意:虽然这时候他比较年轻,他继续以一个长者的宽容态度对待海明威),拖着他进行一次长时间的散步。
“约翰,”海明威说,“您今天美得像一个天神!”他朋友的美使他感到由衷的快乐,他带着幸福的笑容:“您的那双拖鞋怎么样了?还有您戴在头上的那个绿遮光帽檐上哪儿去了?”他笑完了又说,“您就该这样去参加永恒的诉讼。不是用您的理由,而是用您的美把那些法官压垮!”
“您知道在永恒的诉讼中,我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这是出于蔑视。但是我还是禁不住要去看看,听他们讲些什么。我为之感到遗憾。”
“您想怎么样?人们把您判了永垂不朽之刑,是为了惩罚您写过一些书。您自己也向我解释过。”
歌德耸耸肩膀,带着几分骄傲的神色说:“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书可能是不朽的。也许如此。”停顿了一下,他又口气严肃地低声说,“但不是我们。”
“正相反!”海明威辛酸地提出反对,“我们的书,很可能不久以后就没有人再看它们。您的《浮士德》将来只剩下古诺的一出愚蠢的歌剧。也许还有这句:把我们带往什么地方去的永存的女性特点的诗……”
“Das Ewigweibliche zieht uns hinan.”歌德背诵。
“是它。但是关于您生活中的那许多小事,人们将不会停止他们喋喋不休的饶舌。”
“您始终没有明白他们谈的人物与我们毫不相关?”
“您切不可说,约翰,在您和大家谈的、大家写的歌德之间毫无关系。我承认您和您留下的那个形象不完全一致,我承认您在那个形象里遭到相当的歪曲。但是不管是怎么说,您还是在其中存在。”
“不,我没有在这形象之中存在。”歌德非常坚定地说,“我还要说一点:在我的书里也没有存在。不是就不可能存在。”
“这种说法对我太具有哲理性。”
“请暂时忘掉您是美国人,动动脑子吧:不是就不可能存在。它有那么复杂吗?从我死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放弃了我所占据的所有地方,甚至我的书。没有我,这些书仍然在世界上存在。没有人能在里面再找到我。因为我们不能找到不存在的人。”
“我很愿意相信您,”海明威又说,“但是请告诉我:如果您的形象和您毫不相关,为什么您活着时为它花费了那么大的心思?为什么您邀请爱克曼到您家呢?为什么您开始写《诗与真》呢?”
“欧内斯特,您就老老实实承认我过去和您一样荒唐可笑吧。为自己的形象操心,这是人的不可救药的不成熟的表现。对自己的形象漠不关心是那么难以做到!这样的漠不关心是超出人力之外的。人只有在死后才能达到。而且还不是立刻就能达到的,要在死了很久以后。您还没有到达这一步,您还没有成年。不过您死了……已经有多久啦?”
“二十七年。”海明威说。
“还很短。您至少还得再等二三十年。您只有到那时也许才能懂得人是必死的,并从中得出所有的结论。不可能过早,一下子达到这一步。在我死前不久,我还认为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股那么强大的创造力,它完全消失,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当然我也相信留下我的某种形象会是我的延续。是的,当时我和您一样。甚至在死了以后,我都很难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已经不再存在。这很奇怪,您也知道!必死是最基本的人生经验,可是人从来就不能去接受它,去理解它,相应地采取应该采取的态度。人不知道自己是必死的。当他死了以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