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蝉

城市里热浪滚滚,不断传来老人们中暑而死的消息,救护车穿城而过,发出震天惊叫。那些宠物狗待在背阴处,伸长了舌头喘着气。

郊区的情况比市中心就要好得多。这里有一个很好的住宅小区,高大的杨柳成荫,蝉们在树间终日歌唱。如果是雨后,就有老蛤蟆来用男低音加入大合唱。这里麻雀和喜鹊也不少,自由自在地在树枝间和草丛里跳来跳去,友爱地分享着食物,偶尔也有激烈的争执。争执发生时,这些民歌歌手们就失去了一贯的风度。不过终究是杯水风波,结局总是各自飞去。

在伸入云霄的几棵老杨树的树冠顶上,居住着喜鹊夫妇。再往下一点,就是蝉的乐园了。虽然不远处就是错落有致的低层楼房,虽然那些楼房里不断地有脸色阴沉的居民出出进进,蝉始终不管不顾地唱着。那歌声激越、豪迈,挑战性很强,充满了炎热带来的高昂情调。的确有些人恶狠狠地瞪着自行车棚上方的老杨树,他们内心对这些歌者满是阴毒的怨恨。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年又一年,蝉和杨柳互生互长,蝉总是消灭不了的,除非你将大树全部伐倒。那样的话,整个住宅区的温度起码上升三度。蝉们不知道这些事,它们歌唱是因为内心激情洋溢,因为爱,因为生殖的冲动。它们喝饱了大树慷慨提供的汁液之后,便感到这炎热的气候是如此惬意。尤其是空气中的水分增大时,上方那些来来往往的变厚的云层就会反复向它们暗示某种远古的回忆,歌唱就会情不自禁地开始。领唱者往往是那只蹲在高层的长者。它的声音粗犷而奔放,带一点怀旧的意味,令众蝉肃然起敬,就连喜鹊夫妇也侧耳倾听。不一会儿大合唱就起来了,如巨浪滚滚,占据了上方的天空。

浑身黑亮的老蝉虽然生着强健的翅膀,却很少运用自己的翅膀。它总是待在同一个地方——喜鹊巢下边一点的粗枝上。它生性孤僻,似乎每时每刻处在回忆之中。从前它在地底待得最久,据喜鹊夫妇说有八年。它是一只年老的雄蝉,大家都知道。它的能量并不因为年老而减弱,它作为群体的首领当之无愧。可它为什么那么孤僻呢?莫非它对周围的同胞,对这广阔的蓝天并无感觉,仍然生活在地下的回忆之中?的确,很少有蝉在地下度过八年黑暗时光的。那段时光全面地塑造了它的性格。

它是一个老单身汉,从未有过爱情生活。它在八年之后从地下钻出,爬上树干,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大家觉得它与众不同。

那是一个人们称之为“桑拿天”的日子。虽然是住在郊区,这里的居民也感到身上的毛孔排泄不了体内的汗。空调嗡嗡嗡地响着,人们晕头晕脑的。一旦走出家门,就如同进入了大火箱。自行车棚这边的这个角落当然相对来说要阴凉得多,可是因为阳光的肆虐,因为没有一丝风,这些大树仍然显出紧张兮兮的神态。老单身汉当时就待在它的老地方。它的思维进入了某个它的群体难以达到的层次。它有点伤感,有点恍惚,它轻轻地抬了抬它右边的腿子,忽然就听到了周围杂乱无章的歌唱声。那种杂乱无章令它有点惊奇,因为它以前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歌声是什么样的。它低下头想了一想,然后就有点踌躇地断断续续地唱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的这一次的歌唱有点异样,有点偏离大家的风格。果然,大家都停下来了,只有它的声音在唱。它的声音连自己也听着陌生,却越来越奔放了。它的歌声刚一停,大合唱就响起来了。那是天地间的大合唱,老单身汉听了之后差点晕了过去从枝头掉下来。当然不是难受,而是无比的激动与欢乐。

它就这样成了领唱者。它虽成了领唱者,还是独来独往,沉默而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