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大司农府中已有三日不闻笑语声。
士孙瑞将自己锁在书房中, 面前案上摆着王节信(王符字)的《潜夫论》,正摊开在《救边》这一章。
王符这人,士孙瑞从前似乎听大儒马融提起过, 但并未放在心上。这人原是庶子, 又宦途不得志, 是以隐居著书。周边人偶有称颂此人的, 士孙瑞都不曾当真——果真有才学, 又怎会退隐山林?倒是后来度辽将军皇甫规病归故土, 连当地的太守都不愿意见,却很愿意同这王符交谈,以至于有“徒见两千石,不如一缝腋”的话儿传出来。
这话传到士孙瑞耳朵里,他才好奇起王符此人,命人抄录了王符所著的《潜夫论》来, 只是他终日忙于政事,下朝之后又是不停地见人,慢慢就把这事儿搁置了, 直到今日未央殿中被皇帝呵斥夺官,这才将王符的著作翻出来, 摆在书房中已是连看了三日。
这王符将毕生所学灌注在这三十六篇内容中, 皆是针砭时事之作, 并不欲彰显他本人的名声。
士孙瑞相见恨晚, 若早几年读到此书, 对他在政事上的处理都大有裨益。可他为什么偏就错过了呢?
他呆坐在书房中, 回顾自己这一生。他也算是名门之后,举孝廉出身,初为鹰鹞都尉, 跟随盖勋平定汉阳王国之叛,后任执金吾,王允时引他为尚书仆射,他也参与谋诛董卓的壮举,可谓大汉忠臣,连杨彪、皇甫嵩都礼让他三分,皇帝也请他做了大司农,当真荣宠已极。这几年是发生了什么?他殿上所出的谏言,原是出自本心,并无私心的。他希望车驾东归,于他本人并无益处,他本是右扶风人士,皇帝若在长安,离他故乡还更近些。至于暂时抛下凉州、雍州等地的话,虽然听起来刺耳,但他是大司农,不得不考虑国家财政。
难道是他老了的缘故?老者总是保守的,与正当少年的陛下,往往意见相左。
士孙瑞如此安慰自己,可内心深处却知道并不是的,这不是能推给年龄的事情。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难道比廉颇更老了吗?是他的志气消磨了。
在他于官场上已到了顶峰之后,他身后有了太多羁绊,他不再是少年时那个震动三辅的鹰鹞都尉,而是世家中的领头羊,他要为子孙计,为族人计,为文臣计……他不是没有私心,而是私心太深,连自己都骗过了。
如今陛下夺了他的官职,他要忍羞回乡,受故老指指点点吗?
士孙瑞老眼含了浊泪,他已活了太久,与其回乡受这等侮辱,不如……真就一根麻绳吊死在这大司农府中。
书房外的厅堂内,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正与好友王粲交谈。
王粲已故的爷爷王畅,曾任司空之职。这王粲也是世家子弟,少有才名,很得蔡邕喜爱。从前王粲去蔡府,蔡邕都是倒履相迎,还曾经说过,只要王粲想要,可以把藏书都送给王粲这种话。
王粲与士孙萌年岁相仿,家世相仿,脾气兴味也相投,乃是极好的朋友。
“伯父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呢?这都第几天了?”
士孙萌伸出三根手指头来,摇了一摇,叹气道:“递进去的东西不吃也不喝,这下是真伤心了。”
王粲陪着叹了一回气,忽然道:“文始(士孙萌字),你有没有想过走?”
“走?”士孙萌一愣,看着好友神色,“仲宣(王粲字)你要走?往哪里走?”
王粲显然是考虑多日了,这才第一次对好友吐露,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在这长安城中等得着实气闷。你也知道蔡伯父欣赏我的才学,也已经数次向陛下推荐了我,我也用心写了几篇文章,送呈进去,只是从不得陛下征召,看来是入不得陛下眼睛。我这二年在长安看着,陛下乱世重武将,重民生,但忌惮世家,如非必要,是不肯用世家子弟的。旬月前,陛下又派人往河东郡和南阳郡遴选寒门良才。如此一来,更没有我们用武之地了。况且眼下陛下派二十万大军攻打益州,城中粮草兵马都空虚了。听这意思,陛下还要同时对西羌用兵。这长安城中,危险已极。若陛下用我,我自然肝脑涂地,尽吐胸中文章。可陛下既然不用我,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也该自谋生路。从前见伯父在朝中做得大司农,这些话也不好对你说,可如今伯父见黜,料想文始你再留在长安也是无益,才将这些话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