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弟弟

楔子

她原本是盘膝打坐在这山洞里的,可是洞外雷声隆隆,震天撼地,闪电如蛇一般,活活地游动击刺,要从那洞口向内深入。她怕极了,两条腿抖抖战战地盘不住,搭在膝上的双手也死死地环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强光倏忽间在她眼角一闪,她吓得“呜”了一声——一嗓子惊呼被她硬咽了回去,只从鼻子里流出了那一声“呜”。

山洞已经到了尽头,她要躲也是无处可躲。后背紧紧靠住山洞石壁,她闭了眼睛坐正身体,心想生死有命,死便死吧!

横竖她活了这许多年,经了这许多世,凡人没见过的,她见了,凡人没吃过没用过的,她也吃了用了。那逍遥快活的日子,她也度过许多了。

无论如何,都是够本了。

气息渐渐下沉进了丹田,腹中内丹缓缓散出热力,流入四肢百骸。她不再动了,也不再看了。鼻端有硫磺的气味,最后一声巨雷劈中了这座石山。

山上的古树燃起了冲天大火,山腹石洞中的她睁开眼睛,轻轻地、怯怯地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七日的最后一日,这一日若能平安地度过去,她便又有了两千年的寿命。

一 劫后重生

北宋淳化二年,春。

清晨时分,雨收天晴,那天空一碧如洗,只在远方飘了几缕小云彩。连日的雷电暴雨把这一处桃源冲洗得山清水秀。残树野花从大雷雨中死里逃生,此刻被那阳光照耀着,绿的又绿了,粉的红的,也都又粉了红了。一只鸟站在树梢上,对着这一片花团锦簇的颜色鸣叫,就在这鸟叫声中,一个人分花拂柳,跳跃着从一眼山洞中跑了出来。

她是个姑娘,周身满是尘土污渍,看不出本来面目,长发挽了一半散了一半,发梢还卷着一片鹅黄嫩叶。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溪水旁,她先弯腰掀开溪边的一块大石,取出了石头下面的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泥水淋漓,然而包得严密,护住了里面那一套粗布女衣。把布衣抖开来挂在溪边的矮树枝上,她起身胡乱扯开自己的脏衣,赤着身体踢着水花,她分明是个大姑娘了,然而因为狂喜,所以举动退化成了小丫头。欢呼一声纵身一跃,她跳入溪水中央最深处。大鱼似的在水中盘旋周游了几圈,她露出头来,抬手向后一捋水淋淋的长发,露出了一张明眸皓齿的如玉面庞。

她叫夜明,是个妖精,两千岁了。昨夜度过了雷劫一场,所以还能再活两千岁。

雪白牙齿咬着下嘴唇,她眉飞色舞地又像是笑,又像是咬牙切齿,撩了溪水洗脖子洗肩膀,忽然皱着眉头吸了一口凉气,她倏忽间将身体扭曲向后,看到了自己后腰中央上一弯黑色新月般的灼伤。

这是她在逃入山洞之前,被雷火击打出来的。

夜明,人如其名,她的本体,是一颗夜明珠。

这夜明珠生于何时何处,已经不可考,但从她修炼出人形到如今,确实已有两千年。妖物一类,自成妖起,每隔两千年便要遭一场雷劫,逃过的,脱胎换骨,智慧与力量都能精进一层;逃不过的,被雷电劈成齑粉,也不算太冤,毕竟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而它已经活了两千岁,不算吃亏了。

夜明,兴许因为是件宝物变化成的,天生便比其他小妖多些灵性。雷劫将至之时,妖精气运衰败,往往变得虚弱迟钝,躲也不知躲,逃也无力逃。夜明预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提前许久便做准备。饶是准备得这样充分,她还是险伶伶地死里逃生,在身上留下了这一处记号。

在溪水中将自己洗刷洁净了,她挽起湿发穿起布衣,也不在意后腰上那一点小小的灼伤,兴高采烈地便往山外走去了——别看她是个妖精,她在山外的小县城里,还有个家呢!

夜明很爱她这个家。

家是一座很洁净的小院,院内房舍整齐,左邻是一家富户,右舍原本住着一位举人,那举人去年拖家带口到临县县衙里当师爷去了,房屋锁起来,倒是清静了个彻底。夜明贪恋这世间的人情与繁华,不爱过那来无影无去踪的鬼魅生活,所以扮了个小媳妇的模样,在这家里一住两年,对外只说自己丈夫到江西经商去了,不知何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