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开始听不清这个世界的声音
电梯在七楼开了,进来个老太太。她看见我就问:“上次在楼下背包的是你吧?”我想了想,想起她来了。那次我和她一起上电梯,她问我:“你住几楼?”我说:“八楼。”“几楼?”“八楼。”“噢,六楼啊,六楼几号?”我提高了声音说:“八楼!八零六!”她说:“六零四,噢,六零四。”这时电梯里有人进来了,我也不好再大声解释。电梯到七楼,她走出去,一边还在念叨:“六零四。”全然不想想电梯过了七楼我还没下。我以为她说的是我上次跟她对话的事,就说是我。她说:“哎呀,你上次还帮我把大包小包从三轮车上卸下来了呢,谢谢你呀!要不是你,我都搬不动。”我才知道她认错人了。但功已经揽身上了,没法推开,只好说:“应该的,应该的。”电梯到了一楼,她还不肯走,站那儿继续跟我唠:“那次拉了一大车东西,他才给我十一块钱!唉!我可怜啊!没人管,也没有退休金。”我不知她的遭遇,只好手足无措地听她说,并一个劲儿点头表示同情。
转出楼道,我就想起了我爷爷。我有好一阵儿没给他打电话了,随手把电话拨了过去。他今年八十八了,耳朵从前几年就开始听不清。我说:“爷爷,我是王路。”他说:“是王路吗,你吃饭了没?”我说:“吃过了,你吃了没?”他说:“热,天热得很。”我说:“家里热是吧,北京也挺热的。”他说:“我身体好哇,你别挂念,好好上班。”
奶奶刚去世那几年,爷爷每天的事情是打麻将。后来,一起玩麻将的老人陆续走得差不多了,他也不再打了,每天在屋子里看电视。他喜欢看《还珠格格》《西游记》,百看不厌。我有时候很好奇,为什么一个有阅历的人爱看这些幼稚肤浅的剧。后来想,老人其实和小孩儿差不多,他们上了年纪,拒绝复杂,喜欢轻松,拒绝深刻,喜欢热闹。最近几年,爷爷也不大看电视了,大概是因为耳朵越来越背,听不清电视里在说什么了吧。不过他的眼睛还很好,有时候会戴上老花镜看订的《中国电视报》。其实完全没什么好看,只是老人寂寞,拿张报纸看,权当有个事做。
我还想起另外一位老人。他未过世时,每天都在做些我看来很可笑的事。我偶尔去他家,和他同看一页书,我看完了一页,问他看到哪儿,他指指书,才看完第一行。我实在不能想象看书这么慢还有看的必要。不过再想想觉得那样也好,一张报纸就够填满一个星期的退休生活了,至少让他内心不会很空虚很孤寂。他不仅看报,还把报纸上各种他觉得有用的消息剪下来,一页页认真粘到本子上,比如“少量饮酒有益健康”,“艾草燃烧可以驱蚊”之类,我印象最深的一条是“自尿自饮使我走上健康之路”。他自个儿用针线把本子缝起来,防止脱页,还用一个本子工工整整誊写自己作的诗,那是些连顺口溜都算不上的诗。
我本科时做过一个社会调研,去老人院采访老人。他们很没有尊严,但又无可奈何。尊严会随着一个人老去、躯体慢慢坏朽而荡然无存。哪怕你曾经煊赫一时,当你由于衰老疾病而将一摊屎溺拉在床上的时候,就谈不上什么尊严了。
爷爷每天无事,大多光阴是坐在藤椅上回忆陈年旧事。我去看他时,他就一遍遍地给我讲。每次讲到当年谁好心帮过他时,就忍不住掏出手绢抹一把眼泪。后来大概我爸说他了,他就不好意思再讲。可除了那些往事,他又说不出别的。毕竟他每天的生活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记忆中的老故事,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反复。
人老了脾气也容易变得古怪。我爸常抱怨爷爷脾气越来越怪了,他不知孤僻势必会让一个人和世界越来越远。当一个人无法聆听这个世界的声音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与孤独为伴。过年时,我和父母去爷爷家,原定五点到,结果家里事情太忙,拖到了六点才过去。去了爷爷什么都没说,平静地坐在旧藤椅上。我妈做饭时才听保姆老太太说,我们未到时,爷爷在屋里大发脾气。但我们一进屋,他立刻不言语了。老人就像小孩儿一样,很多时候即便生气也只能偷偷气。人们对孩子可以理解,可以原谅,可以抱有十分的耐心,对老人却很难。人们不愿花时间去了解他人的世界,更何况是日薄西山的老人。他们的所有观念和想法,在年轻人眼里都是守旧过时了的,对眼前的生活毫无意义。曾经有个老太太信佛,在我家聊她亲眼见过的佛菩萨显神通的事,很认真很虔敬地讲了一个多钟头。她刚出门,我爸就说,这老太太吧,身体不好还迷信。我当时就想,我老了一定不要讲东讲西,我老了就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