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当下世人眼中的谢太傅,一手遮天,仿佛是无所不能的。

然而在六年前,谢迟却只觉着自己是个废物。

那时候,父亲死在狱中,母亲与幼妹先后病逝,甚至来不及正经办丧事,只能草草安葬。谢朝云入奴籍进了掖庭,他则被发配充军千里迢迢地来了西境边关。

大厦忽倾后的云泥之别,怕是没几个人能顶住,谢迟在被压往西境的路上,便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连命都没能保住。

他不再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穿着囚服带着枷锁匆匆赶路,身心俱疲。

押解他的官差自然是不会给他请大夫的,甚至都不肯放缓行程,在那个高热得直接昏过去的晚上,谢迟一度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这个无名的小镇了。

但兴许是命不该绝,也兴许是心有不甘,第二日天光乍破,一点点亮起来的时候,他竟然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然而到了西境之后,也并不比赶路时要轻松。

剥去了出身与家世,这些年来学的诗书六艺大半都派不上用场,他与寻常的兵士在一处,每日要例行训练执勤,也有做不完的事情。

一日到头,除却匆忙吃饭的时候,几乎寻不到任何闲暇。

对于谢迟来说,这倒也不全然是一桩坏事,至少他能够将心力都投入其中。

然而旧事并不肯放过他,午夜梦回之时,仍旧能将他折磨得喘不过气来。

与这折磨比起来,边关的粗布衣和糙饭倒是算不上什么了。

起初,谢迟总是沉默寡言的,并不同周遭的人交流。

同营的兵士知晓他的家世之后,有同情的,但也有看不惯的,阴阳怪气地嘲讽他是“京城来的公子哥”,弱不禁风,早些年凭借着家世过上好日子,如今家族一倒便什么都不是了。

直到见着谢迟的功夫和韧劲之后,才算是渐渐地闭了嘴。

谢迟如今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初头一回杀人时的情形,但在当时,他头一回亲身上沙场,只觉着触目惊心。温热鲜红的血迸溅出来,洒在他身上、脸上,血腥味浓得几乎让他想要作呕,可除此之外,却又夹杂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快感。

他在敌人的血中,寻着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心底的那点恐惧霎时烟消云散,就像剔除了身上最后一点软弱,再也没任何顾忌。

没多久,谢迟的名声就渐渐地传开来,周遭的人都知道这位京城来的公子哥,看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在沙场上却是个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

但他又不是铁打的,自然不是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对于许多人而言,受伤是会留下恐惧的,更有甚者甚至会抵触再上战场,可谢迟并不是,他总是面不改色地由着军医处理伤口,下次只会更凶更狠。

一次偶然的机会,但也算是迟早会有的必然,他入了裴将军的眼,被调到将军帐去当了亲卫。

自那以后,谢迟便不用再仅凭蛮力厮杀,他是个聪明人,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学什么都要比旁人快很多。裴将军又是个惜才的人,肯给他机会,也会反复磨练他。

某日带兵巡视时,谢迟发觉敌方有异动,当机立断,奇袭立下大功,生擒敌首。

但也正是在那次,他受了重伤,腰腹上那一刀几乎要了他的命,就连见多识广的军医都吓了一跳,缝合伤口的时候不住地抹汗,同脸色苍白如纸的谢迟道:“小将军,你这一路是怎么回来的……”

失了这么多血,谢迟竟然还能活着回来,而到如今竟然还没昏迷,甚至能看着他缝合伤口。

裴将军还没顾得上为这大捷高兴,见着谢迟这模样后,当即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动怒斥责他不分轻重。

熟悉谢迟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人仿佛压根不知道“谨慎稳重”四个字怎么写,只要自己觉着有胜算,哪怕是命悬一线,也敢豁出去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