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仰天俯地 无愧生者与亡灵——感动孔从洲将军

  至今依旧清晰地记着,头一回听到孔从洲将军的名字,而且还是我的灞桥乡党时的那种惊讶和神秘的情状。

  那是我刚刚进入高中学习,从结识不久尚未完全消除生疏的同班同学那里得知的。“孔从洲是我村人。我村出了一位将军。炮兵司令。”等等。他说话的表情和声调是骄傲,亦不无炫耀。然而,他只是再三强调孔从洲将军是他们上桥梓口村人,他父亲曾经和将军在同一所私塾念过书一块在村巷田野疯玩,却再也提供不出化释我的神秘感的内容,诸如将军如何踏上革命道路,经历过怎样艰难曲折的过程,有哪些超凡事迹或英雄壮举,这都是我乍听之后特别感兴趣的话题,他却不甚了了,只顾沉浸在本村出了将军的荣耀和骄傲的情绪里。我的高中母校就在古人折柳送别的灞桥桥南,学校的围墙就扎在灞河河堤根下,过桥朝西北方向走不过几华里,就是孔从洲将军的老家上桥梓口村。我和同学帮助农民秋收时,往返于上桥梓口村开阔的田野,眺望沿着灞河长堤伸向渭河平原深处的柳树林带,走在上桥梓口村雨后深陷的马车辙痕的土路上,看不出这个上桥梓口村和邻近村庄有什么不同的气场脉象,然而一位共和国的将军就出在这里。我的崇拜和敬重是很自然地发生的,上世纪50年代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时代,为共和国的建立流血牺牲的烈士和功勋卓著的英雄,获得整个社会的尊敬和爱戴是由衷的真诚的;从少年时代到步入青年,我充分感受浸润着这种崇拜英雄的社会气氛,也因为我的个性和刚刚萌生的想有作为的心理,对前辈英雄不仅崇拜,而且形成一种心理情结;孔从洲将军是离我最近的一位前辈乡党,我的崇敬我的骄傲和我的神秘感,由那时贮入心底,竟然有四十多年了。

  直到去年初,我读到作家徐剑铭等人写作的长篇纪实《立马中条》书稿,看到孙蔚如司令麾下战将孔从洲浴血打击日本侵略者撼天动地泣鬼神的战绩,我几次被感动得心潮难抑,对将军第一次感知到最切实的了解。再到今年读到孔从洲将军的外孙张焱写作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书稿,我对从家乡灞桥走出去的孔从洲将军,才有了较为完整的了解,一位从未见过面的将军生动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读这部书稿,不是通常意义的文学作品欣赏,尽管年轻的张焱思想深刻笔锋犀利。我的整个阅读感觉是走进一座大山,伟岸凛峻,却也高襟柔肠,那是对自己追求的事业的忠诚,对国家和人民承载的责任的义无反顾,对一个高尚的人的精神情操的历练,对一个纯粹的人的人格品质的坚守和修养,使我感到一个人用整个生命历程铸成的巍峨大山的形象。这座大山,不仅经得住同代人的审视,更经得起后人的阅读和叩问。这座山的独有的品格,独具的魅力,立于群山之中,不摧不老。

  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我一遍成记。孔从洲在刚刚兴起的新式学校读了两年初中,因家里一场土地官司打得倾家荡产而辍学,回到村子别无选择地学做农活儿,而且很快成为赶马车的把式。依我乡村生活的印象,马车把式在关中农村是受人敬重更令人羡慕的“高职”人才。无论给自家驾车吆马或受雇于旁人执鞭,都是“高人一等”的技术性人才。然而孔从洲既无心纠缠于家庭土地纠纷的恩怨(乡村里无论贫富无论长幼都易陷入的仇恨情结)之中,亦不留恋沉迷小康之家和车把式的优越,扔下马鞭走出虽也凋敝却仍可以养人的天府关中,投奔远在陕北之北的杨虎城去了,行程几近一千公里,“经过数月奔走,衣衫褴褛满身疥疮,沿路乞讨”抵达目的地安边,走进一个显示着强烈反叛旧制度的杨虎城部队的军营,开始了他戎马倥偬的人生征程。这一年孔从洲年仅十六七岁。关中乡村走失了一个驾马抡鞭的车把式,成就了一位肩负国家民族命运的将军。依我所能得到的文字资料,说孔从洲在西安读书时听到过杨虎城和他的部队的侠义精神,是促使他投“鞭”从戎的唯一导向。我相信这种导向对青年孔从洲的影响力,但得注意孔从洲个人的接受基础。即孔从洲刚刚萌芽的人生抱负,不甘于普遍的乡村生活的平静和平庸,肯定是与生俱来的个性气质里的叛逆因子起着关键作用,使他自觉脱离开无以数计的关中乡村青年习惯接受的生活模式和生命运行轨道,他的生命没有消磨在麦垅马厩,而是张扬在民族救亡国家解放的烽火之中。我便确信,一茬一茬的茫茫人群里,少年时期就显出鸿鹄之志的杰出人物,是自古以来就屡见不鲜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