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父亲的树

  又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原下的老家了。离城不过五十华里的路程,不足一小时的行车时间,想回一趟家,往往要超过月里四十的时日,想来也为自己都记不清的烦乱事而丧气。终于有了回家的机会,也有了回家的轻松,更兼着昨夜一阵小雨,把燥热浮尘洗净。也把心头的腻洗去。

  进门放下挎包,先蹲到院子拔草。这是我近年间每次回到原下老家必修的功课。或者说,每次回家事由里不可或缺的一条。春天夏天拔除院子里的杂草,给自栽的枣树柿树和花草浇水;秋末扫落叶,冬天铲除积雪,每一回都弄得满身汗水灰尘,手染满草的绿汁。温习少年时期割草以及后来从事农活儿的感受,常常获得一种单纯和坦然,甚至连肢体的困倦都是另一番滋味的舒悦。

  前院的草已铺盖了砖地,无疑都是从砖缝里冒出来的。两月前回家已拔得干干净净。现在又罩满了,有叶子宽大的草,有秆子颇高的草,有顺地扯蔓的草,吓得孙子旦旦不敢下脚,只怕有蛇。他生在城里,至今尚未见过在乡村土地上爬行的蛇,只是在电视上看过。他已经吓得这个样子,却不断问我打过蛇没有,被蛇咬过没有。乡村里比他小的孩子,恐怕没有谁没见过蛇的,更不会有这样可笑的问题。我的哥哥进门来,也顺势蹲下拔草,和我间间断断说着家里无关紧要的话。我们兄弟向来就是这样,见面没有夸张的语言行为,也没有亲热的动作,平平淡淡里甚至会让生人产生其他猜想,其实大半生里连一句伤害的话从来都没有说过,更谈不到脸红脖子粗的事了。世间兄弟姊妹有种种相处的方式,我们却是于不自觉里形成这种习惯性的状态。说话间不觉拔完了草,堆起偌大一堆,我用竹笼纳了五笼,倒在门前的场塄下,之后便坐在雨篷下说闲话,懒得烧水,幸好还有几瓶啤酒,当着茶饮,想到什么人什么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还有一位村子里的兄弟,也在一起喝着扯着闲话。从雨篷下透过围墙上方往外望去,大门外场塄上的椿树直撑到天空。记不清谁先说到这棵树,是说这椿树当属村子里现存的少数几棵最大的树,却引发了我的记忆,当即脱口而出,这是咱伯栽的树。这话既是对哥说的,也是对那位弟说的。按当地习俗,兄弟多的家族,同一辈分的老大,被下辈的儿女称伯,老二被称爸,老三老四等被称大。有的同一门族的人丁超常兴旺,竟有大伯二伯三伯大爸二爸三爸和大二大三大八大的排列。这里的乡俗很不一般,对长辈的称呼只有一个字,伯、爸、大、叔、妈、娘、姨、舅、爷等,绝对没有伯伯、爸爸、大大、妈妈、娘娘、姨姨、爷爷、舅舅等的重复啰唆……我至今也仍然按家乡习惯称父亲为伯。父亲在他那一辈本门三兄弟里为老大,我和同辈兄弟姐妹都叫一个字:伯。如此说来,这文章的标题该当是:伯的树。

  我便说起这棵椿树的由来。大约是“三年困难”最困难的1960或是1961年,我正上高中,周日回到家,父亲在生产队出早工回来,肩上扛着镢头。手里攥着一株小树苗。我在门口看见,搭眼就认出是一株椿树苗子。坡地里这种野生的椿树苗子到处都有,那是椿树结的荚角随风飘落,在有水分的土壤里萌芽生根,一年就可以长到半人高的树秧子。这种树秧如长在梯田塄坎的草丛中,又有幸不被砍去当柴烧,就可能长成一棵大椿树;如若生长在坡地梯田里,肯定会被连根挖除晒干当做好柴火,怕其占地影响麦子生长。父亲手里攥着的这根椿树苗子是一个幸运者,它遇到父亲,不是被扔在门前的场地上晒干了当柴烧,而是要郑重地栽植,正经当做一棵望其成材的树了,进入郑重的保护禁区了:也自这一刻起,它虽是普通不过平凡不过的一种树,却已经有主了,就是父亲。父亲给我吩咐,你去担水。他说着就在我家门前的场塄边上挖坑。树只是个秧儿,无需大坑,三镢头两铁锨就已告成,我也就没有要替父亲动手,而是按他的指令去担水。那时候我们村里吃的是泉水,从村子背后的白鹿原北坡的东沟流下来,清凌凌的,干净无染。泉水在村子最东头,我家在村子顶西边,我挑一回水,最快也需半小时。待我挑水回来,父亲早已挖好坑儿,坐在场塄边儿上抽旱烟。他把树苗置入一个在我看来过大的土坑里。我用铁锨铲土填进坑里,他把虚土踩踏一遍,让我再填,他再踩踏。他教我在土坑外沿围一圈高出地面的土梁,再倒进水去。我遵嘱一一做好,看着土坑里的水一层一层低下去,渗入新填的新鲜土坑里,成活肯定是毫无一丝疑义。父亲又指示我,用酸枣刺棵子顺着那个小坑围成一圈栽起来,再用铁丝围拢固定,恰如篱笆,保护小椿树秧子,防止猪拱牛抵羊啃娃娃掐折。我从场边的柴堆上挑选出一根一根较高的业已晒干的酸枣棵子(这是父亲平时挖坡顺手捡回来的),做着这项防护措施。父亲坐在地上抽烟,看着我做。我却想到,现在属于父亲领地的,除了住房的庄基,就是这块附属于庄基地门前的这一小片场地了,充其量有二厘地。下了这个场塄,就是统归集体的土地了。父亲要在他可以自主掌控的二厘场地上,栽种一棵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