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没和小蝎明说,他也没留我,可是我就住在那里了。

第二天,我开始观察的工作。先看什么,我并没有一定的计划;出去遇见什么便看什么似乎是最好的方法。

在街的那边,我没看见过多少小孩子,原来小孩子都在街的这边呢。我心里喜欢了,猫人总算有这么一点好处:没忘了教育他们的孩子,街这边既然都是文化机关,小孩子自然是来上学了。

猫小孩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小人们。脏,非常的脏,形容不出的那么脏;瘦,臭,丑,缺鼻短眼的,满头满脸长疮的,可是,都非常的快活。我看见一个脸上肿得象大肚罐子似的,嘴已肿得张不开,腮上许多血痕,他也居然带着笑容,也还和别的小孩一块跳,一块跑。我心里那点喜欢气全飞到天外去了。我不能把这种小孩子与美好的家庭学校联想到一处。快活?正因为家庭学校社会国家全是糊涂蛋,才会养成这样糊涂的孩子们,才会养成这种脏,瘦,臭,丑,缺鼻短眼的,可是还快活的孩子们。这群孩子是社会国家的索引,是成人们的惩罚者。他们长大成人的时候不会使国家不脏,不瘦,不臭,不丑;我又看见了那毁灭的巨指按在这群猫国的希望上,没希望!多妻,自由联合,只管那么着,没人肯替他的种族想一想。爱的生活,在毁灭的巨指下讲爱的生活,不知死的鬼!

我先不要匆忙的下断语,还是先看了再说话吧。我跟着一群小孩走。来到一个学校:一个大门,四面墙围着一块空地。小孩都进去了。我在门外看着。小孩子有的在地上滚成一团,有的往墙上爬,有的在墙上画图,有的在墙角细细检查彼此的秘密,都很快活。没有先生。我等了不知有多久,来了三个大人。他们都瘦得象骨骼标本,好似自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手扶着墙,慢慢的蹭,每逢有一阵小风他们便立定哆嗦半天。他们慢慢的蹭进校门。孩子们照旧滚,爬,闹,看秘密。三位坐在地上,张着嘴喘气。孩子们闹得更厉害了,他们三位全闭上眼,堵上耳朵,似乎唯恐得罪了学生们。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三位一齐立起来,劝孩子们坐好。学生们似乎是下了决心永不坐好。又过了大概至少有一点钟吧,还是没坐好。幸而三位先生——他们必定是先生了——一眼看见了我,“门外有外国人!”只这么一句,小孩子全面朝墙坐好,没有一个敢回头的。

三位先生的中间那一位大概是校长,他发了话:“第一项唱国歌。”谁也没唱,大家都愣了一会儿,校长又说:“第二项向皇上行礼。”谁也没行礼,大家又都愣了一会儿。

“向大神默祷。”这个时候,学生们似乎把外国人忘了,开始你挤我,我挤你,彼此叫骂起来。“有外国人!”大家又安静了。“校长训话。”校长向前迈了一步,向大家的脑勺子说:“今天是诸位在大学毕业的日子,这是多么光荣的事体!”

我几乎要晕过去,就凭这群……大学毕业?但是,我先别动情感,好好的听着吧。

校长继续的说:

“诸位在这最高学府毕业,是何等光荣的事!诸位在这里毕业,什么事都明白了,什么知识都有了,以后国家的大事便全要放在诸位的肩头上,是何等的光荣的事!”校长打了个长而有调的呵欠。“完了!”

两位教员拚命的鼓掌,学生又闹起来。

“外国人!”安静了。“教员训话。”

两位先生谦逊了半天,结果一位脸瘦得象个干倭瓜似的先生向前迈了一步。我看出来,这位先生是个悲观者,因为眼角挂着两点大泪珠。他极哀婉的说:“诸位,今天在这最高学府毕业是何等光荣的事!”他的泪珠落下一个来。“我们国里的学校都是最高学府,是何等光荣的事!”又落下一个泪珠来。“诸位,请不要忘了校长和教师的好处。我们能作诸位的教师是何等的光荣,但是昨天我的妻子饿死了,是何等的……”他的泪象雨点般落下来。挣扎了半天,他才又说出话来:“诸位,别忘了教师的好处,有钱的帮点钱,有迷叶的帮点迷叶!诸位大概都知道,我们已经二十五年没发薪水了?诸位……”他不能再说了,一歪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