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杂记
一
上船的第二日,海里起了风浪,饭也不能吃,僵卧在舱里,自家倒得了一个反省的机会。
这时候,大约船在舟山岛外的海洋里,窗外又凄凄地下雨了。半年来的变化,病状,绝望,和一个女人的不名誉的纠葛,母亲的不了解我的恶骂,在上海的几个月的游荡。一幕一幕的过去的痕迹,很杂乱地尽在眼前交错。
上船前的几天,虽则是心里很牢落,然而实际上仍是一件事情也没有干妥。闲下来在船舱里这么的一想,竟想起了许多琐杂的事情来:
“那一笔钱,不晓几时才拿得出来?”
“分配的方法,不晓有没有对C君说清?”
“一包火腿和茶叶,不知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送到北京?”
“啊!一封信又忘了!忘了!”
像这样的乱想了一阵,不知不觉,又昏昏地睡去,一直到了午后的三点多钟。在半醒半觉的昏睡余波里沉浸了一回,听见同舱的K和W在说话,并且话题逼近到自家的身上来了:
“D不晓得怎么样?”K的问话。
“叫他一声吧!”W答。
“喂,D!醒了吧?”K又放大了声音,向我叫。
“呜呜……呜……醒了,什么时候了?”
“舱里空气不好,我们上‘突克’去换一换空气吧!”
K的提议,大家赞成了,自家也忙忙地起了床。风停了,雨也已经休止,“突克”上散坐着几个船客。海面的天空,有许多灰色的黑云在那里低徊。一阵一阵的大风渣沫,还时时吹上面来。湿空气里,只听见那几位同船者的杂话声。因为是粤音,所以辨不出什么话来,而实际上我也没有听取人家的说话的意思和准备。
三人在铁栏杆上靠了一会儿,K和W在笑谈什么话,我只呆呆地凝视着黯淡的海和天,动也不愿意动,话也不愿意说。
正在这一个失神的当儿,背后忽而听见了一种清脆的女人的声音。回头来一看,却是昨天上船的时候看见过一眼的那个广东姑娘。她大约只有十七八岁年纪,衣服的材料虽则十分朴素,然而剪裁的式样,却很时髦。她的微突的两只近视眼,狭长的脸子,曲而且小且薄的嘴唇,梳的一条垂及腰际的辫发,不高不大的身材,并不白洁的皮肤,以及一举一动的姿势,简直和北京的银弟一样。昨天早晨,在匆忙杂乱的中间,看见了一眼,已经觉得奇怪了,今天在这一个短距离里,又深深地视察了一番,更觉得她和银弟的中间,确有一道相通的气质。在两三年前,或者又耍弄出许多把戏来搅扰这一位可怜的姑娘的心意;但当精力消疲的此刻,竟和大病的人看见了丰美的盛馔一样,心里只起了一种怨恨,并不想有什么动作。
她手里抱着一个周岁内外的小孩,这小孩尽在吵着,仿佛要她抱上什么地方去的样子。她想想没法,也只好走近了我们的近边,把海浪指给那小孩看。我很自然地和她说了两句话,把小孩的一只肥手捏了一回。小孩还是吵着不已,她又只好把他抱回舱里去。我因为感着了微寒,也不愿意在“突克”上久立,过了几分钟,就匆匆地跑回了船室。
吃完了较早的晚饭,和大家谈了些杂天,电灯上火的时候,窗外又凄凄地起了风雨。大家睡熟了,我因为白天三四个钟头的甜睡,这时候竟合不拢眼来。拿出了一本小说来读,读不上几行,又觉得毫无趣味。丢了书,直躺在被里,想来想去想了半天,觉得在这一个时候对于自家的情味最投合的,还是因那个广东女子而惹起的银弟的回忆。
计算起来,在北京的三年乱杂的生活里,比较的有一点前后的脉络,比较的值得回忆的,还是和银弟的一段恶姻缘。
人生是什么?恋爱又是什么?年纪已经到了三十,相貌又奇丑,毅力也不足,名誉,金钱都说不上的这一个可怜的生物,有谁来和你讲恋爱?在这一种绝望的状态里,醉闷的中间,真想不到会遇着这一个一样飘零的银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