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职员

(本文最初发表于1873年1 月11日的《公益报》上——原注。)

我搭乘“艾米丽”号船从维西奥港起程,前往拉维吉群岛,这段航程真是凄凉悲怆。这是海关署的一艘旧船,只有半边设了甲板,船上能遮风、避雨、挡海浪的只是一小间涂了沥青的甲板室,里面刚好能摆下一张桌子和两张小床。因此,天气恶劣时再看这些水手就更惨了。他们脸上淌着水,湿透了的粗布短装冒着热气,就像蒸汽浴室里的浴巾一样。隆冬季节,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这些不幸的人也照样得这么过,他们蹲在湿乎乎的凳子上,在有损健康的湿气里打哆嗦,因为船上不能生火,而且又时常靠不了岸……尽管如此,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抱怨。即使在最恶劣的天气里,我见他们也是那么心平气和,那么豁达开朗。然而,这些海关署的水手们过的是多么悲惨的生活呀!

他们大部分人都已成家,将妻子儿女留在陆地,他们自己却成年累月地在外飘荡,沿着如此险恶的海岸线逆风航行。他们只吃一些发了霉的面包和野葱头来充饥。从来没有酒,也没有肉,因为酒肉都太贵了。他们一年只能挣五百法郎!一年五百法郎!你们以为海运站那边的茅草屋里大概会很黑暗,孩子们会赤着脚走路吧!……这都无所谓!所有这些人看上去都很高兴。在船尾甲板室的前面,放着一只盛满雨水的大木桶,船员们口渴时便取桶里的水喝。我记得这些可怜虫喝下最后一口水时,便晃晃手中的杯子,心满意足地发出“啊”的一声,这种惬意的表达方式既滑稽又令人感动。

这些人里最快活、最易满足的人是一个矮个子的博尼法乔人,名叫巴隆伯,他又黑又胖,整天唱个不停,即使天气不好时也要唱上两曲。当海浪越来越大,当低暗的天空飘着雪花时,所有的水手都扬起头,手握绳索,窥测着将要刮起的大风,这时,在全船的沉寂与不安中,响起了巴隆伯那平静的歌喉:

不,我的老爷

这让我受宠若惊,

莉塞特很……乖巧,

仍住在……乡间。

狂风在呼号,吹得吊索吱吱作响,吹得小船荡来晃去,船里也进了水,但这一切仿佛从未发生似的,这位海关关员照样不紧不慢地唱着他的歌。歌声在空中飘荡,就像在那浪尖上飞舞的海鸥一样。有时风的伴奏声太强了,歌词也听不清,但在每座浪峰之间,在哗哗的浪声中总能听到他那段副歌:

莉塞特很……乖巧,

仍住在……乡间。

可是,有一天风雨交加,我却没听见他的歌声。这也太奇怪了,我把头伸向舱外:

“喂!巴隆伯,怎么不唱歌了?”

巴隆伯没有应声。他一动不动,躺在长凳底下。我走近他身旁。他的牙齿在打战,浑身烧得发抖。

“他得了‘庞杜拉’病。”他的伙伴们忧伤地对我说。

这种他们称之为“庞杜拉”的病,其实就是胸痛或胸膜发炎。这昏沉沉的天空,这水淋淋的小船,这可怜的高烧病人裹着一件破旧的橡胶雨衣,雨衣在雨中闪亮,宛如海豹皮一样,我从未见过如此凄惨的情景。寒冷、大风,浪中的颠簸很快又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已烧得说胡话了,必须得靠岸了。

过了很长时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驶进一个荒凉而沉寂的小港,几只在空中盘旋的海鸟为这小港增添了一丝生气,这时天也快黑了。海滩周围高高地耸立着陡峭的岩石,四季常绿的灌木盘根错节,形成密密的丛林。下边紧靠海边处,有一所白色的小屋,护窗板都是灰色的,这就是海关办事处。在这片荒野之中,这座国有建筑物如同军帽一样被编上号码,那样子真有点阴森恐怖。我们把可怜的巴隆伯抬下船。这个收容所对病人而言真是太凄凉了!办事处的关员正和妻子及孩子们围在火边吃晚饭。这一家人都显得面黄肌瘦,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圈留着患热病的痕迹。那位母亲还很年轻,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同我们讲话时,浑身还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