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前言

西方音乐有大调、小调之分,如C大调、e小调等;又有升调降调之别,如升C大调、降e小调等。我阅读和翻译法国文学作品,也觉得有大小调、升降调的差异。

接触雨果、巴尔扎克的作品,往往联想到大调、升调。他们的大脑酝酿的是大构思、大蓝图,写的是大主题、大场面、大善大恶,可以说调门大,手笔大,制作也大,无所不大,总之长篇巨制,要让人读了能产生大彻大悟的效果。

然而,阅读和翻译都德、莫泊桑的小说,就怎么也无法同大调升调联系起来,倒觉得不是降e小调,就是降a小调,什么《小东西》、《小间谍》、《小馅饼》、《小弥撒》、《小旅店》、《小弗朗兹》、《蓝衣小姑娘》……总之写的是小故事、小场面,搞的是小玩意儿、小制作,大多篇幅短小。如果说雨果、巴尔扎克所搭的是天地人间的大戏台,那么都德就像在集市上圈场子耍小把戏的了。

都德本人就这样写道:

“‘我真高兴……’这句话,老实厚道的里斯勒今天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他说得总是那么动情,那么温和,那么缓慢,那么深沉。他压低嗓门,不敢大声说话,唯恐乐极生悲,突然失声哭出来。”

《一个女人的沉沦》开篇这段话,虽然讲的不是他的写作风格,但是可以借用来标明都德讲故事的主要特点:低调、温和、舒缓、动情和深沉。这些也构成了都德小说的独特魅力——大题小做的魅力。

大题小做的魅力,就是以小制作表现大主题所具有的艺术魅力。这便是为什么都德能以小见长、跻身名家之列的奥秘。

小制作表现大主题虽非都德专有,但是他精于此道,乐此不疲,创作出《最后一课》《柏林之围》《一局台球》《塞甘先生的山羊》等一些脍炙人口的精品。

普法战争,不能说不是大题目;丧权辱国,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割让给普鲁士,不能说不是大题目;法国人的爱国主义,不能说不是大题目。然而,都德偏偏采用低调,进行小制作,选取课堂、病床、台球室这样的小场景。

《最后一课》就是小场景表现大主题的一个典型范例。在普法战争中,法国惨败,东部的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随即沦为异族的统治。这种悲剧所激发的两省人民的爱国情绪,既不是以大抗议大示威高呼口号怒吼出来的,也不是枪对枪炮对炮用枪炮声所宣告的,而是通过小学校的一堂法文课来表达的。

一堂法文课再普通不过,但这是最后一课。小学教师韩麦尔是再普通不过的教师,小学生弗郎士是再普通不过的学童,欧塞尔老爷爷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文盲村民,等等,这些极普通人在极普通的小学校上最后一堂法文课,就极不普通了。只因这些普通的自然感情聚在一起,生发出来一种伟大而高尚的情感——爱国精神。

文学作品表现爱国精神,大多是激昂的:在祖国的危难关头,血性男儿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何等激昂壮烈!

然而,像弗郎士这样懵懂无知的学童,像欧塞尔这样操劳一生的农民,像韩麦尔这样默默无闻的小学教师,都是普通老百姓。他们的爱国情感平常并不挂在口头上,而是深藏在内心,因为这种情感是与生俱来的,不是由宣传灌输到头脑中的。

都德善于发掘这种内心的爱国情感,而且在他的笔下,这种情感也不是以英雄行为,而是以普通人直觉的行为表现出来;表现出来的更不是激昂悲壮,而是深沉厚重。这就是沉甸甸的民心,这就是一切侵略者、统治者、无道者、不义者既惧怕又渴望得到的民心。

都德着重描写的不是英雄形象,而是普通人,不过,体现出来的是同样伟大的高尚情感。试看文盲老农欧塞尔,一辈子不肯学习,却来听这最后一堂法文课,拿着识字课本像小学生一样认真拼读;再试看普通小学教员韩麦尔,多少年循规蹈矩地教书,同数以万计的小学教师并无差异,可是在接到占领军不准在学校再教法文的命令之后,就穿上节日礼服,勇敢地上完他精心准备的最后一课,听到下课的钟声,他语不成句,拿起粉笔用全力写下:“法兰西万岁”。这二人平凡的举动所产生的震撼力,不亚于同敌人拼死搏斗的英雄行为,尤其对懵懂无知的学童弗郎士的启蒙教育,更是多少套大理论所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