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曾经谈论外公之死的人们,现在谈论的是兹德拉夫克夫的男孩,地雷碎片飞进他们的腿,从里到外炸裂了他们的身体。我听说,在医生们的午餐会上,上了年纪的老医生们对我外公表达了赞许和尊崇之意,说这位皮肤发灰、憔悴苍老的老人不让别人知道他病入膏肓,仿佛那是某种羞耻,但他自己却没有被吓倒,而是放弃一切,赶了四百英里的路,去挽救那些男孩的性命。正如我无数次跟佐拉强调的那样,那些男孩没有幸存,和外公的事并没有关系。说起佐拉,后来她总是从苏黎世神经病学会慌乱地给我打电话,不管是深夜几点,她的儿子长大了,把东西摊在他眼皮底下,他就能明白。

医生们知道很多,但不包括我外公那一袋遗物,他们也不知道那只袋子在客厅桌子上放了整整三十天,好像外公的一部分仍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桌边,除了葵花籽,别无所求。为了留出充裕的时间─毕竟,我们有可能算错了他去世的时间─外婆在第四十天打开了从医院里取回的遗物袋,然后才从她旁边的枕头下面取出他的丝绸睡衣,再收好他的木拖鞋。那天晚上,我从医院下班回家时,第一次看到身为寡妇的外婆,外公的寡妇,静静地坐在他的绿色扶手椅里,搁在膝上的饼干盒里摆好了他的遗物。

我在她身边的脚凳上坐了一会儿,看着她慢慢审视那些物件。妈妈早就坐在她身边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说话,目光都落在外婆的手上,指节光滑,戴了几枚大戒指。然后,外婆开口了:“我们喝点咖啡吧。”妈妈起身去煮,好让外婆有的好唠叨,尽情纠正她的手艺,指出一些显而易见的错误:“别把壶搁在那儿─用块垫板,看在上帝的分上。”

可想而知,我从没告诉任何人,废村里有一间点着炉火的小屋,有断裂的木桌、堆满钱币的小桶、厚厚的干花像地毯、一排又一排的小罐和瓶子─有的是陶土的,还有玻璃的、石头的、封口有蜂蜡的,木塞和瓶盖丢的丢、破的破,祭品空了,瓶口罐口上的蛛网丝丝连连。炉火在瓶瓶罐罐的侧面和边缘之间投下圆形的光影,所有的瓶瓶罐罐仿佛在共鸣,毕斯的画像靠墙堆放,像纸莎草古轴,还有我,保证不说出这个秘密,也要求对方同样保证不说出我的事,我跪在地上,偷偷地打开那只袋子,这是一间对外界来说不存在的房间,这让我感到无罪也无愧了。

我在袋中找到了他的钱包、他的帽子和手套。我找到了他的白大褂,整整齐齐地对折起来了。但我没有发现《丛林之书》,怎么找也找不到,为此我在布莱加维纳山上那个暖烘烘的小房间里深感哀恸。我用了很久才肯承认,书不见了,无踪无影,不会再出现在他的外套口袋里、我们的家里、他办公室的抽屉里和我家起居室的搁板上。

每当想起外公和不死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个画面:他们在闲聊,面对面坐在兹德拉夫克夫那间酒吧的门口,作为起誓物的《丛林之书》搁在他俩之间的桌面上,没有摊开。我的外公穿着他最好的套装,不死人带他出来不是为了喝咖啡,而是喝啤酒,一通畅快大笑后,他们才一起前往十字路口。在他们相识相知的漫长历程里,这还是第一次,除了他们还有别人在场,也没人注意到他俩,就像你在大街上随意经过、不会看第二眼的两个路人。他俩的谈吐举止透露着老朋友才有的熟稔和舒服,好像他们已相伴共处了一辈子。对不死人而言,一辈子是不止的了,但你绝不可能从外表上看出来。根据外公的描述,他是个九十五岁的年轻人,即便外公去世四十天,乃至过后很久,乃至等我死后很久,他仍然是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