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药师
发现大熊达里萨丧命的人至今仍生活在戈林纳。他的名字是马尔科·帕罗维奇,今年七十七岁,家中四代同堂。他的曾孙们最近为他新买了一台割草机,并让他操纵这个丑陋的庞然大物,这个戴着帽子的小个子老头伸着晒成褐色的手臂,无师自通地驾驶那台橘红色的机器,竟也可以在自家草坪上驶出笔直的轨迹。他从不在夜晚谈论大熊达里萨,没有几杯拉奇加下肚壮胆,他也不敢。
当他开口了,故事就是这样的:
第一道曙光出现前的一个钟头,大熊达里萨在血泊中的雪地上醒来,他的旅途已被打断。他坐起来,上下打量自己,发现老虎在吃他的心。金色瞳仁的魔鬼就坐在戈林纳的黑树林里,利齿深深陷进湿润的达里萨之心。一开始,达里萨吓坏了,摸摸自己的胸腔只觉得内里空荡荡的,他攒起仅剩的气力,这要多亏那么多年他攒下了那么多野熊的心。人心没了,达里萨四肢着地,背拱得像座小山,双眼漆黑一片。他的牙齿像玻璃一样从下颌骨上纷纷掉落,又在原位长出蜡黄色的熊的獠牙。他在老虎的身后直立起来,黑漆漆的身影挡住了月光,他的咆哮撼动了整座森林。
直到今天,在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东风冲荡在戈林纳丛林的树梢间,你仍能听到他们争斗时的轰鸣声。大熊达里萨用熊一般的庞然身躯压向老虎,金色瞳仁的魔鬼伸出利爪攫住达里萨的双肩,他们两个翻滚在雪地里,撞倒了大树,掀起了石头,谁也不肯松口。
到了清晨,这场恶斗只剩下大熊达里萨的空皮囊,沾染血迹的那片山地上至今都开不出花。
天亮后的几小时,外公醒来,他本来以为自己决不可能睡着的,但不知怎的,就在第一道曙光降临的时候轰然睡去,因为身体筋疲力尽,因为严寒,也因为他把老虎的妻子安全地送回家而感到释怀,醒来时,全世界都知道大熊达里萨死了。马尔科·帕罗维奇去检查设在山脚下的捕鹌鹑的陷阱时,一不小心发现了血迹斑斑的皮囊,他把它拖在身后跑遍了全村,大声呼唤上帝。
等我外公下床,走到门口时,广场上已聚集了一大批人,头上裹着大花帕子的女人们尖叫着大喊:
“达里萨死了。上帝把我们抛弃了。”
外公站在薇拉奶奶的身边,立在门口台阶的最底层,看着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他看到了食杂店老板约沃,看到了修犁的内文先生,看到了穿着脏兮兮的黑袍的牧师,还有纺纱姐妹,她们是隔着两户的街坊,穿着拖鞋就出来了。还有六七个人故意背对着他。马尔科·帕罗维奇带来的噩耗先是让大家惊惶得不知所措,现在,外公看着从小就相识的男人和女人转而露出不信的表情:不苟言笑的红脸面包师,一辈子捏面团的手指都麻木了;面包师的女儿抖成了筛子,大口喘着粗气,手里揪着头发,活像在葬礼上哀恸的送葬人。和这些人稍稍有一点距离的是安静的药师,大衣松松垮垮地垂在肩头,低头凝视那块浸染鲜血、已被揉烂的兽皮,这就是大熊达里萨唯一留下的东西,此刻摊放在他们脚边,好像达里萨从来没有生存过。
药师蹲下身,捡起兽皮的一角。这么半掀半摊的,兽皮看似一片湿透的、毛茸茸的羽翼。
“可怜的人。”外公听到一个妇人这样说。
“太过分了。”
“我们必须给他荣耀。我们必须为他办个体面的葬礼。”
“可是,上帝啊─我们该下葬什么呢?”
“那个,”外公听到药师说,“我说,你肯定没有他本人的踪迹吗?”
“先生,”马尔科·帕罗维奇说着,摊开双手,“雪地上只有打斗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