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一年的12月里,卡萝尔又深深地爱上了她的丈夫。

她心里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罗曼蒂克情调,把自己设想成一个伟大的改革家,而是恰恰相反,她要踏踏实实地做一位乡村医生的妻子了。她为自己的丈夫感到自豪,这种自豪感给医生家里增添了欢乐的气氛。

有一天,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分,她睡意蒙眬,听到前廊木头地板上有脚步走动的声音。有人已把防风门打开,正往门里儿东找西寻什么东西,接着一阵电铃声响了。肯尼科特一面咕哝着“该死”,一面还是耐心地从床上爬下来,随手给她盖好被子,免得妻子着凉。随后,他摸到了拖鞋和睡衣,迈着沉重的脚步下楼去了。

她昏昏欲睡,隐隐约约听到楼下有人正在用庄稼人讲的那种夹杂德语的大白话交谈。那些庄稼人显然把国话早给忘光了,可又没有学会当地的语言:

“哈罗,巴尼,Wass willst du?168”

“医生,Morgen169。Die frau ist ja170病得很厉害,整整一个晚上肚子痛得够呛。”

“她痛了有多长时间了?Wie lang171,嗯?”

“我也闹不清楚,说不定已有两天了。”

“为什么你昨天不来找我,现在我睡得正香,你偏偏要把我吵醒?已经两点钟了!So spät—warum172,嗯?”

“Nun aber173,我明白,但她从昨晚起痛得更糟糕了。我以为她的病也许会慢慢好了,哪知越来越严重了。”

“有没有发烧?”

“Ja174,我想她好像发过烧。”

“是在哪一边痛呀?”

“什么?”

“Das Schmertz-die Weh175——是在哪儿痛呀?是不是在这里?”

“对。就是在这儿。”

“有没有硬块呀?”

“什么?”

“我是说——是不是很硬,好像有个块,用手指头摸起肚子来是不是觉得很硬?”

“我也闹不清楚。她可没有说呐。”

“她吃过些什么东西?”

“嗯,让我想想看,我们通常都吃些什么东西,说不定是咸牛肉,卷心菜、香肠,und so weiter176大夫,Sie weintimmer177,简直像魔鬼一样号叫。大夫,劳驾走一趟吧。”

“好吧,我就去。你下次可要早一点儿来找我,喂,巴尼。你最好还是给自己安装个电话——分期付款的电话,要不然,你们这些德国佬,总有人会在医生还没有请来以前就死掉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巴尼的带篷大车开走了,听不到轮子在雪地上滚动的声响,可车身咯咯的响声却隐约可闻。肯尼科特开始拨电话,叫醒夜班接线员,说出对方的号码,开始等着电话,接着轻声骂了自己一回,又继续等待。到最后才大声吼道:“哈罗,格斯。我是医生呀。喂,喂,快给我派一辆马车来。雪太深,汽车开不出去了。我现在出诊去,往南要走八英里路。好,没有什么问题吧?他妈的半夜两点多我还得出诊呀。留神点,你可别打瞌睡啊!嗯,得了,你可不要叫我等得太久啦!得了,格斯,快派马车来吧。再见!”

他又到楼上去,走进那个冷飕飕的房间,换上了衣服,茫然若失地咳了几声。她佯装睡着了,其实,她只是觉得太困,不想说话罢了。他在五斗柜上的一张纸条上,留下了出诊的地点。她可以清晰地听见铅笔在放大理石柜面上的纸条上写字时发出的嚓嚓嚓的声音,他又冷又饿,却任劳任怨地出诊去了。而她呢,睡眼惺忪,看到他那股硬汉子劲儿,就越发喜爱他了。自然,她可以想象得到,她的丈夫深更半夜赶着马车直奔那个路途遥远的农场,朝那个惊恐万状的病人家走去的情景,想象到孩子们望眼欲穿地站在窗口等候他的情景。在她心目中,肯尼科特突然变得英勇非凡,很像在一艘触礁了的大船上抱着无线电继续发报的报务员,又像是一名患着热病的探险家,已被抬担架的人遗弃,但仍然独个儿继续在茫茫无边的丛林中往前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