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人间
星期六晚上,男的八点多才回到家,在过道里锁车的时候就感到意外:孩子没喊他,也没听见孩子的笑声。
屋里光线很暗,没开大灯,只一盏八瓦的小灯亮在紧里头的写字台上。女的坐在床沿上,见他进来,只把两条腿变了下位置,脸依然冲着电视,披了件旧外套,像是怕冷的样子。床上扔满了玩具。孩子在玩具中间睡着了,没脱衣裳,身上盖了条毛毯。
“没想到又这么晚。”男的说,看了看手表。女的没搭腔。
男的走到床的另一侧,一边解风衣扣一边俯身看看孩子:“怎么这么睡?”
女的还是没回头,说:“饭在厨房里,锅里。”声音囔囔的,掏出手绢擤鼻子。
男的又绕到女的身旁,站着看电视,把胳膊抱在胸前,注意着妻子的脸。电视的光忽明忽暗在她脸上晃,让人弄不清她的表情。电视里在播球赛。他知道她从来不爱看球赛。
“怎么了你?”男的问。
“饭在锅里,凉了热热。”妻子的声音仍旧囔囔的,鼻音很重。
男的愣了一会儿,正转身要去厨房,听见女的长出气,并且像啜泣那样颤抖。
“到底怎么了你?”男的又转回身来问。
“你先吃饭去。”
男的走了几步,伸手去开大灯。
“别开!”女的说。
男的退回到床边,挨着女的坐下,瞪着电视发愣。街上过汽车,荧光屏咔嚓咔嚓地闪。
“到底怎么啦?”
女的不说话,一条腿不住地颠。
“是不是孩子又怎么了?”
“她没说幼儿园好不好?”男的又问。
这下女的忍不住了,“咹——咹——”地哭起来,把头顶在丈夫肩上,浑身不住地抽动。丈夫茫然地坐着,抓紧妻子冰凉的手。
这孩子一来到世上,面前就摆好了一条残酷的路。先天性软骨组织发育不全。一种可怕的病。能让人的身体长不高,四肢长不长,手脚也长不大,光留下与正常人一样的头脑和愿望。一条布满了痛苦和艰辛的路,在等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去走。也许要走六十年,七十年,或者还要长,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这种病到什么时候才有办法治。
孩子不知道这些。和别的孩子一样,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小拳头紧攥着,蹬蹬腿,踹踹脚,想来这个世界上试试似的。饿了,或者尿了,她也哭。吃饱了,高兴了,她也笑。买只红气球挂在床栏杆上,太阳把气球照得透明闪亮,她皱着眉头不眨眼地看。和别的孩子完全一样。
“你说她是吗?”年轻的母亲说,不愿意说出那个病名。人们一般管那种病叫“侏儒症”。
年轻的父亲捅捅那只气球。一片红光飘来飘去,孩子的眼睛跟着转,笑了。还在襁褓里,这孩子就会笑。
妻子斜靠在被摞上,两手垫在脑后,眨巴着眼睛看对面的墙,像是那儿有一道题。丈夫趴在椅背上,交叉起两手顶着下巴,好像另一道题写在妻子的脚上。对面阳台上有个人在给盆花浇水,一边唱着京戏,遇着高音就巧妙地变个调子。孩子什么都不管,看着那只红气球,“咿咿唔唔”地说着自己的歌,仿佛知道童年不会太长,得抓紧懂事前的这段好时光。
“要不再到别的医院去看看?”母亲说。
父亲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把目光从妻子的脚上转向窗外的天上。
“我看她不像。”母亲又说。
父亲猛地站起来:“那就走!”
两口子急急忙忙把孩子裹好,抱起来,出了门,就像这回准有什么好结果。
“我们团有个编剧,”一边下楼梯女的一边说,“头一回化验说是肝炎,还很厉害,没过几天又到另一个医院去化验,结果各项指标都正常。咱们上哪儿?”
街上永远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车,简直不知道是为什么。男的站在马路边想了想,说:“这回咱们不去太大的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