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摩天道上的危险
整个白天,理查德·怀尔德都在为登顶做准备。之前,嘈杂持续了一整夜。他则一直在安抚儿子和痴笑的妻子,也折腾了通宵。之后他动身去了电视台工作室。一进门,怀尔德就取消了几个预约,然后告诉秘书接下来几天他都不会来上班。说话的时候,他几乎没觉察到秘书一脸困惑,隔壁间同事们一脸好奇——这人只刮了左半脸胡子,而且两天都没换过衣服。怀尔德累狠了,坐在椅子里就睡了过去,秘书看他把脑袋埋在一堆没拆读的信件上打着鼾。在工作室待了不到一小时,他就收拾公文包又回了摩天楼。
对怀尔德来说,脱离公寓大厦的这短短的时间就好似做梦一般脱离了现实世界。他把车泊在停车场上,没上锁就向大厦入口走去,安心的感觉油然而生。大厦墙角堆满各种残骸,满地都是空酒瓶子,车辆上糊满垃圾,还挂着碎挡风玻璃——就连这些,也都莫名让他更是确认了一点:摩天楼里的种种,才是他生命里真实发生的事。
虽已过了十一点,海伦和孩子依旧在睡。白色尘土薄薄地覆在客厅和卧室的家具上,仿佛他离开这间屋子和屋内沉睡的这三个人已经好久好久,久到那段漫漫无际的时光已经凝聚在了这些石头周围,像在上面降下了一层霜。怀尔德在前一晚堵上了空调通风管道,此刻公寓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低头看自己的妻子。她正躺在床上,身边全是还在翻阅的儿童读物。再过几小时就要离开她了,怀尔德遗憾她太过虚弱而不能相随。夫妻俩本可以结伴登上摩天楼顶的。
怀尔德想要细细考虑登顶的事情,于是着手打扫公寓。他走上阳台,把烟屁股、碎酒杯、从楼上丢下来的安全套和破报纸统统扫干净。自己是几时下了登顶决心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也没想过真登上以后要干什么。倒是占据了他整个心智的那一番惊天壮举,和轻摁电梯按钮直上楼顶的举手之劳,二者之间怎么就有了如此之大的差距,他是想了个清楚明白。
人总是屈从于比理性更强大的某个逻辑,这在诸位邻居的所作所为中也可见一斑。怀尔德在候梯厅里听到的最新传闻是上午早些时候9层和11层的住户们认真地干了一架。10层中央大厅现在成了两军对垒的无人区,最下面9个楼层已同大厦中段居民势不两立。无视侵扰,无视日益泛滥的暴力,没有谁还会对此类事情感到诧异了。摩天楼里的日子照样过,超市酒廊美发沙龙照样去。可以这么说:摩天楼是能够兼容这种双重思维逻辑的。就连邻居们在描述哪里又爆发了什么冲突的时候,语调都是那么从容,就事论事,如同在饱经战乱的城市里,平民面对的又一场空袭。怀尔德第一次意识到:住客们是在享受生活服务逐渐告停,享受交锋愈演愈烈。这一切把他们维系到了一起,终结了之前那几个月的老死不相往来。
一整个下午,怀尔德陪着两个儿子玩耍,等待夜晚的降临。海伦在公寓里悄无声息地移动,对丈夫的存在几无觉察。经过一整夜着了魔的痴笑,现在她苍白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时不时地,右嘴角闪过一丝痉挛,仿佛意念深处有了一丝波动。她坐在餐桌旁,机械地把儿子的头发梳直,再梳直。怀尔德眼看着却又无能为力。他几乎都要相信了:两个人当中,要离开对方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天色渐暗,怀尔德注视着第一批下班回家的住户。他们当中,正从车里迈步出来的那位是电视女演员简·谢里丹。六个月前,怀尔德结束了两人短暂的私情,原因够讽刺,因为去37层太费事。他觉得在她的屋里很难自在起来。时时刻刻,他都意识到和地面的距离,意识到自己的妻儿正在很下面的地方,像是十九世纪的女苦力和童工,深陷在这楼里最底部的裂隙。在简的那间满是棉质印花布艺的卧室里,两人边看电视边做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置身于一架配备了闺房和鸡尾酒吧的豪华行政包机,正飞行在城市上空。两人交谈的措辞也越发程式化,如同飞机上的邻座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