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烟

鬼魂是父亲的临别礼物,全身黑衣的秘书在成田机场的候机室交给了她。

飞往伦敦的头两个小时,她忘记了扔在手包里的礼物:光滑的黑色圆角矩形物体,一侧印着到处都能看见的玛斯-新科标记,另一侧的柔和曲线恰好配合使用者的手掌。

她在头等舱的座位上坐得笔直,五官拼成冰冷的小小面具,像极了亡母最典型的表情。附近几个座位都空着,那是她父亲出钱买下的空间。紧张的空乘人员端来食物,她摇头拒绝。空荡荡的座位使得空乘人员心情紧张,那是她父亲财富和权力的象征。空乘犹豫片刻,鞠躬离开。她放松了一个瞬间,允许母亲的笑容浮上面具。

鬼魂——后来她在德国上空某处心想,盯着身旁的皮革座椅——她父亲待他的鬼魂是多么好啊。

窗外也有鬼魂,鬼魂在冬日欧洲的同温层里,只要她放任眼睛失去焦距,零碎的画面就开始浮现。她母亲在上野公园,九月阳光下,是一副虚弱的面容。“白鹤,久美子!快看,是白鹤!”久美子望向不忍池,什么也没有看见,连个白鹤的影子都没有,只有几个肯定是乌鸦的黑点跳来跳去。水面光滑如丝绸,颜色似铅,浅淡的全息画面在远处一排射箭隔间的上方隐约闪烁。但日后久美子将在梦中无数次地看见白鹤;有棱有角的折纸白鹤,材料是成片的霓虹灯,僵硬的闪亮大鸟,游过母亲用疯狂造就的荒凉风景……

她回想起父亲,他的黑色长袍掀开,露出盘卷纠缠的龙文身,他疲惫地坐在宽大的乌木办公桌前,眼神呆板而闪亮,像是上漆玩偶的双眼。“你母亲死了。你明白吗?”将她团团包围的是他书房里的各种阴影平面,带着棱角的黑暗。他的手抬起来,伸进台灯投下的一汪光线,颤颤巍巍地指着她,长袍的袖口向后滑落,露出劳力士金表和更多的龙文身,龙的须髯盘卷化作波涛,绕着他的手腕,凶狠而阴森地抬起身体,指着前方——指着她。“你明白吗?”她没有回答,而是转身逃跑,钻进她心中最安全的地方——微型清扫机的聚集地。清扫机整晚簇拥着她,每隔几分钟就用粉色的激光扫描她一次,直到浑身威士忌和登喜路香烟气味的父亲找到她,带她回到公寓三楼她的房间。

回想接下来的几周,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麻木,大部分时间都有黑衣秘书陪同,这些谨小慎微的男人带着无意识的笑容和缠紧的雨伞。其中一个最年轻也是最不谨小慎微的向她即兴表演了剑道,那是在银座拥挤的人行道上,服部时计店钟塔的阴影下,他在诧异的售货女郎和惊奇的游客之间闪转腾挪,黑伞划出这门技艺的传统弧线,却没有伤害任何人。久美子笑了,笑容穿透葬礼的面具,但负罪感立刻重新泛起,反而变得更加深刻和锐利,刺进她埋藏愧疚和无能为力的心灵深处。更多的时候,秘书只是带她购物,一家一家逛遍银座巨大的百货公司,出入新宿的几十家奢侈品商店,蓝色塑料的米其林向导说着给游客准备的乏味日语解说词,向她推荐这些店铺。她只买最丑陋的物品,丑陋但非常昂贵,秘书在她身旁迈着僵硬的步子,强壮的手里拎着亮闪闪的购物袋。每天下午回到父亲的公寓里,购物袋整整齐齐堆积进她的卧室,就那么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直到女仆清理掉。

第七周,她十三岁生日的前一晚,父亲决定让久美子去伦敦。

“你要去我的子分家做客。”父亲说。

“但我不想去。”她说,对他露出她母亲的笑容。

“你必须去。”他转了过去。“这儿有麻烦,”他对暗影憧憧的书房说,“你在伦敦不会遇到危险。”

“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父亲没有回答。她鞠躬离开书房,脸上仍旧是母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