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在帆布袋底部又翻找了一次,他的偷乘者找到了另一件遗物——一根泛黄的长骨头,教授发誓他曾看见过它散落在自己家车库的地上——举起它仔细检查了一遍,接着把它像一根咬过的鸡腿一样扔进了水中。
爱因斯坦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但视线依旧定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他看上去笨重而粗暴,眼神幽深而空洞,行动的样子也很奇怪。他所有的动作和手势都很不连贯,就像是患有多发性僵化病,或其他什么神经方面疾病一样。不管原因是什么,都让他看着像一个傀儡似的。爱因斯坦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男人,不是在高等研究院里,而是校园里其他某个地方。他还是想不起来,当他询问他的姓名时,这个男人却开了一个糟糕的玩笑,他用粗哑的嗓音回答道:“叫我别西卜[137]。”
蝇王。人类古老的敌人。这个男人绝对是疯了——疾病一定已经感染了他的大脑和身体——但他显然是一个致命的威胁。他就像一只冬眠后的熊一样从帆布下面钻出来,身后还拖着一只帆布袋。他身上闻着有一股尸体的味道。坐在船的一侧,他嗅着空气,就像第一次闻见似的,研究着躁动不安的天空,眼中没有一丝感情,这让爱因斯坦想起了新闻报道中的那些褐衫党暴徒们,他们趾高气扬地走在柏林的街道上,开着敞篷轿车驶过德意志国会大厦的废墟,那片被他们烧毁的废墟。
东面的雷暴云逐渐逼近,但他意识到,和他面前这个男人比起来,在湖中央被暴雨淋湿的危险根本算不上什么。他举起一根粗壮的手指,指甲上面血淋淋的,指向一个方向,接着另一个方向——一言不发地——看起来是想要指引小船远离岸边。爱因斯坦,最多算一个中等水平的航手,只能尽力顺从他的指示来避免惹怒他。但他要怎么设法安全回到陆地上去呢?
在查看打开的帆布袋时,那位乘客总是低着头,将一个又一个骨头和艺术品掏出来,又仔细检查一番,便将它丢到一旁的水里去了。爱因斯坦,永远抱着极大的好奇心,想要一问究竟,但他知道无论如何,还是不要去挑战他为好。疯子总是像硝酸甘油一样不太稳定——就连他那个曾进过精神病院的儿子,爱德华,也会像瓶装火箭一样突然爆发——他最好的选择就是顺着他,直到能够重新驾船回到码头。要是他听从了爱人玛丽•温特勒,还有生命中其他那些求着他学习游泳的人的意见的话……
现在已经都迟了。
显然袋子已然被清空了,那个男人将它揉成了一团,也抛进了卡内基湖内。爱因斯坦看着它飘远,在汹涌的湖水中上下浮沉着。船上还剩下一样东西——一根长长的曲柄木棍。一根牧羊手杖,和他在瑞士的村庄里看到那些农夫用的没什么两样。然而这疯子似乎对此极有兴趣;他拿在手中转来转去,掂量着它的重量,手指一路抚摸着棍杆,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握着那部分弯曲的手柄。
“暴风雨就要来了。”爱因斯坦大胆地说了一句。
那个男人嘟哝了一声,就好像是他召唤来的似的。
“我也算不上什么好船长,趁着还有时间,我们得掉头回去了。”
“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都完成了。”但是,为什么这个男人和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会有一种奇怪的分裂感呢?不仅仅是他的动作不自主,他的每一句话也都像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似的。
“什么完成了?”爱因斯坦问道,他当下又疑惑又害怕,“我们完成什么了?”
那个男人抬起头,佯装惊讶。“我们的任务啊,我们已经完成我们的任务了。”
现在他终于听出来那男人的声音了。他昨晚听见过这个声音,就是他在办公室里工作的时候,还有一只猫趴在他的膝盖上。他抚摸着小猫的后背,专注地思考着原子弹制造方面的最后一个未解决的问题,但一直有某个神秘的对话者在他耳边低语着,指引他的思绪,揭示出一个又一个解决方案,帮助他最后完成。他现在意识到了,他曾经视作灵感的东西可能比想象中要糟糕得多。他的双手曾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等式涂写在办公室的黑板上,或是笔记本上,就像一个进行记录的抄写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