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黑龙口到麻街三十里路程,比原计划晚了一点,在傍晚六点钟内到达。二人吃了晚饭,为了弥补时间损失,没单另休息就又上路。麻街朝南最后二十五里,人困牲口乏,走起来比前面慢了很多,几乎在咬牙硬磨。罗子春有个小毛病,骑着骡子拿着根细树梢,沿途抽打路边草尖,乐此不疲,就像要给高草斩首。天黑已经看不清草尖,他就拿细竹棍胡乱抽打路边草丛和岩壁藤蔓,发出破空的尖锐气声,如小孩样淘气,解除寂寞。仙娥溪位于山谷三岔口,形成了一个低洼地,蓄水而成了湖泊,武伯英知此处已离商州城不远。正因为有仙娥湖,四处山溪汇集于此,水量骤增,流出去就叫了丹江。果不其然,沿着仙娥溪右岸出了山口,一大片川地呈在眼前。
借着星光,商州城就躺在脚下,被山岭和丹江相夹,如同呼吸均匀的巨兽沉沉睡去。官路绕过城垣,继续沿着河岸,从二龙山南北双塔之间朝东南去了。双塔是商州城的标志,建于东南塬上,如同两只龙角。相传明朝万历年间,州官把土墙换为砖墙,在六十里外的龙驹寨烧砖运往城中,修城用砖数量已够,派人传令窑口停运,等传令兵从商州城到龙驹寨,又有五十万多块砖运过来,于是就修建了南北二塔。城门有门洞无门扇,二人骑着骡子走入西关,武伯英点了根烟抽,就着火光看表,时间已近十点。
罗子春四处搜寻,找旅店投宿,却连一个亮灯的路店牌子都不见。商县此处川道最为宽阔,天黑之后根本看不到四周山峰,就像走入了平原的一个镇点。民风淳朴,百姓已趁着雨后秋凉歇息,不长的几条街道,就像几条巨蟒死在城内。有支巡逻小队,在正街上缓慢转悠,带队的在黑暗中打量来人,看没有异样,都懒得搭理。武伯英知道商县由保安预备第一师驻守,应该是师长谢富三的兵丁,主动迎上去问询。他声称是从西安来的古董商人,认识谢师长,打听可以落脚的旅店。带队排长连话都不想答,指了指右街东头,现在打师长牌子的人太多,没几个真是故旧。二人拉着骡子来到街东,一家家寻过去,果然找见一个旅店牌子,五个歪扭的墨字——太平大车店。战乱年代太平成了最大的奢望,是家招呼拉脚车夫的旅社,能经管牲口。
罗子春上前敲门,屋里很快有了回声:“弄啥?”
“住店。”
“哪里来的?”
“西安。”
“几个人?”
“两个,还有两个头牯。”
店家带着浓郁的商县口音,最后一个字带着明显的卷舌音。十里乡俗不同,这里尽管离关中比川鄂近,但是口音染了重庆、武汉腔,把陕西话变得不伦不类。店门上的观察口的挡板被抽开,看不到店家脸面,马灯光线射出来,照了一遍旅人和牲口。
“等一哈。”房中点亮油灯,窗板缝隙透出几条昏黄的光线。接着前房后门响动,隔了片刻偏门打开,店家提着马灯出来,招呼旅客过去。二人拉着骡子,跟他进了门道,店家在后面关上木门,又赶到前面照路,把人引到院中。“咋这么晚的?”
“路不好走。”武伯英解释。
店家提高马灯又把他们照了照,反倒先照清的是自己的长相。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长相普通,眼睛贼亮,有旅店主阅人无数的气质,似乎一眼就能看出客人的身份。“咋不在麻街歇?西安来的走一天,赶不到这里,都在黑龙口落脚。最快的到麻街,在山里走夜路少见,险着哩。”
武伯英见他生疑,又解释道:“我们是收玩货的,早上从水陆庵过来,明天想在商县走动,连夜赶了过来。”
店家这才解除怀疑,接过缰绳收敛骡子。后面有人听见响动,点灯披衣出来,是个老妇人和个男青年。店家介绍自己就是店主,妇人是老妻,青年是儿子。一家人程式化忙碌,老妻拨火烧水,下面条做夜宵,儿子收拾客房,拌草料喂骡子,店主帮着客人取行李。武伯英的行李简单,骡子后胯搭着个褡裢,前脖挂着个布兜。他发现店主看似帮忙,实际手在不经意间摸索,想探知投宿人的秘密。店主觉得怪异,二人细皮嫩肉不像经风历雨的游方商人,眉宇间也无市侩气,更像是公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