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武伯英送完蒋小姐,顺道回了趟家,手下们都已经安顿停当。玲子住进了东厢房,已经把晚饭做好,正等他回来开饭。赵庸他们四个,把正房也收拾完毕,两个住了祖母原来的通间房子,两个住了父母原来的通间房子。半个月搬了两次家,都是单身军汉,没有过多累赘,把屋内擦得窗明几亮,把厅堂扫得浮尘尽无。罗子春把堂屋里的罗汉床抬到西厢房,和武伯英的罗汉床背对背并起来,组成了一张中间有隔板的大床,他睡里边床口朝南,自己睡外边床口朝北。武伯英感觉宅子最大变化就是添了人气,很特殊的感觉,带着积极带着活泼。他看了一圈,对几个人说:“你们吃晚饭吧,我吃过了,去陕北会馆感谢下师大队长,还有些话要说。”

武伯英撒谎,并未去陕北会馆,沿着顺城西巷开车朝西,到达一处城墙豁口,靠边停车。豁口是日本人轰炸形成的,经过一个寒暑雨霜,开得更大,城里一侧经常有人攀登,形成了瓷光的脚窝。城墙因为战备所需,已经归为军管,有个哨兵在豁口边巡逻,禁止闲人攀登,观察雨后塌方。武伯英出示了专员证件,哨兵立即敬礼放行,还帮扶他登上脚窝,专员官职起码和团长平级,不敢怠慢。武伯英登上城墙,朝西走了一小段,能看见省立四中的大门,停下来张望。

雨刚停,城墙内外,护城河边,枸树、酸枣树等杂木的树叶还湿漉漉的。残枝败草散发出朽蘖味道,护城河内的死水蒸腾出腐败味道,在鼻腔内混合,令人憋闷。西边地平线上一抹晚霞,雨后才显了出来,争抢最后的辉煌。他想起宣侠父和王立,心中非常难受,这里是真正独处的地方,才放心流下眼泪,在心中默哀了片刻。省立四中的大门在泪水中扭曲模糊,犹如一幅水彩写生画。事情似乎恰要与所愿契合,四中大铁门里走出几个人影,他认出前面的就是郝连秀,沈兰和一对男女走在后面。他们表情平和,含着欣喜,似要借着凉爽出来走走。距离太远,他根本看不见表情,连五官也看不清楚,却这样推断,真真切切。郝连秀先走到街边叫了三辆黄包车,自己坐着一辆,安排那男子坐一辆,沈兰和那女子挤在另一辆上。看来要一起出去吃饭,其乐融融,气氛安恬。

天色已经半黑,见此情景武伯英的眼泪更加汹涌,压制不住悲愤,看看天空把眼泪从鼻子倒灌了回去,难受地大叫了一声:“啊——!”

武伯英明白做了闲棋冷子,就要独立工作,无人帮助,无处诉说,要做孤胆英雄,要敢独闯虎穴。独就是隐藏,独就是潜伏,但国共合作的局面,相比之前更难潜行。是非更加不清,敌人是朋友,朋友是敌人,更难区分。独也是一种毒,毒伤的是身,独伤的是心。沈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坐在车上朝城墙方向看着,直到拐弯被建筑物挡住目光。实际她什么都没听到,不知为什么只是想看看。武伯英把那枚铜板从口袋深处掏出来,在鼻子底下嗅着,上面似乎带着沈兰的微微幽香。革命公园接头之后,临走时他将两枚铜板悄悄掉包,沈兰没有发现,随身携带,就像前妻一直伴随似的。

武伯英也没撒谎,从城墙下来就去了陕北会馆。烂腿老五的下落,是如今密查宣案的死扣,估计解开这个结点,一切都会顺畅。师应山当然也明白,洪老五之于一系列问题的重要性,不过也是一筹莫展。他给侯文选家里打了个电话,要他过来一起商议抓捕洪老五的事宜。武伯英没想到,他目前查找洪老五的依靠,居然是侯副大队长。侯文选接完电话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陕北会馆。武伯英前两日所见是个赌徒,今日所见是个办案油子,差别之大自己都觉得有些认人的幼稚。师应山介绍,侦缉大队负责线人的一揽子事务,归侯文选所管,也就是和地痞、流氓、黑道、帮会打交道搞平衡的人。军统秘密发展他当小组长,必有可取之处,实际是一只长得像土狗的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