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鹅山顶
香港的地形千摺百皱,不可收洽。蟠蟠而来的山势,高者如拔,重者如压,瘦者欲削,陡者欲倒,那种目无天地的意气,令人吃惊。这是一个没有地平线的海港。天地之间只有一弯弯不规则的曲线,任何美学都插不了手。那一层套一层的淡紫浅青,起起落落,参参错错,一直交叠到边境。那许多令人迷乱的曲线,怎么得了。山色是千古不解的围局,无论那一个方向有了缺口,立刻有更多的青山从远处围来,务必不让这翠环中断。
我不知道山的轮廓为什么如此动人。也许因为它是天和地的界限,一切了望的目光要沿着它逡巡。也许因为山的轮廓正如人的轮廓,能够突出个性。一座山要有个性,必须辆廓突兀,稜角分明,令人过目不忘。海拔倒不一定要多高,最要紧是出类拔萃,迥然超凌周围的地势。险峻的感觉来自相对的高度,不是绝对的海拔。质感也很有关係:石山磊磊当然比土丘碌碌更见性格。如果石颜古怪,绝壁又咄咄逼人,当然就更加可观。要是再有水来衬托,无论是汪洋万顷,澄澈一泓,或是飞泽一纵,那就更添灵秀之气,在性格之外更见神韵了。
香港的山峰颇有一些具有个性。由于山多地狭,海波环绕,许多山都俯临在水上,隔水望去,更显得顾盼自雄。众尖并傲的八仙岭障在北面,巍峨的壁垒排成了一道边关,本来是不能再雄壮了。但是它高峙在吐露港上,后面是天,前面是水,倒像是虚悬在空明之间。双峰争雄的马鞍山,前峰当海,陡坡上遍体青绿,后举却不生树木,负气扭颈的峰头下,赤裸的躯体露出暗紫的肤色。十年来我登楼远眺或是驶车绕行,曾经从不同的方向、距离与高度瞻仰过这一对山灵,有时觉得前峰较高,有时又觉得后峰更峻,一直到现在还未定高低。这些山,已成为我目赏心仪的忘年之交,就像蚍蜉攀交大桩一样,也真是高攀了。
近年夫妻两人都爱上了石头。她爱的是最小最精的一种,玉。我爱的是最大最粗的一种,山。她的爱品私藏在身上,我的,只能公开地堆在天地之间,倒也不怕人来掠夺。这些山石无非是米元章、徐霞客传授给我的,我死之后,也将传给后世的石迷山颠。比起来,她玩的石头是贵了一点。
我们讚美风景,爱说江山如画。其实画是静态的,失之于平面。山,是世界上最惊心动魄的超级立体。看山犹如看雕刻,必须面面观赏,才能成岭成峰,否则真是片面的画了,香港的奇峰怪岭,只要可能,我总爱绕行以观,窥探它们变化各殊的法相。看了十年的马鞍山,一直是它朝海的正面,直到最近,我才绕过它的佛身,到企岭下海的岸边,骇然引颈,仰望它项背的傲骨。我站的岸边相当于它的脚后跟,近在头上,它那与天争位的赳赳背影沉重地压下来,欺负着近处好几里的空间,连呼吸都受到了威胁。当时我的幻觉,是怕它忽然回过身来,吓,发现了我。这种意识朦胧的恐惧感,以前隔水看山是不会有的。
其实马鞍山不过七百公尺海拔,可是它的山脚浸到海中,急性子的陡坡名副其实是拔海直上,一下子就上了天空。另一座脾气不小的怪峰是霸住观塘和九龙城上空的飞鹅山。东行的大小车辆一罩进了山影,都像低头在过矮檐。山顶是看不见的,除非你车顶上开个天窗。每次太太都要警告我:「小心开车!不要看山了。」所以我没有一次把怪山看清楚,只能惊鸿一瞥,不是的,是恐龙一瞥。
我对那飞鹅山一直很有仰慕之情,设想立在峰顶,该是怎样得意的眼界,可是山高坡峭,只怕是登天无门。终于有一天,在地政署绘製的郊野详图上,发现有一条山道蜿蜒北上,可以绕飞鹅山一周下来。立刻便和我存驾车去探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