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一面镜子
中国人习惯于贴标签的方式来评述历史,月旦人物,于武则天也不例外。有人说她是心如蛇蝎的女人:为争恩宠,掐死女儿、杖杀皇后;为报旧仇,杀死兄长;为保后位,暗害姐姐;为争皇位,毒死儿子;为保皇位,杀人如麻……
史家只关注历史台面上的闹腾,只关注她的荒淫无度,却不愿意走进她的精神世界。
一个狂放野性的年代,跃动着浪漫也同样弥漫着残酷,大人物与大时代的命运裹挟在一起交相辉映。这个一生都在用力用势的女人,为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向强大的文化传统发起挑战,当她脱下石榴裙,换上帝王的衮冕,当她谢幕之时,又留下了无字碑作为一面镜子照见世道人心。
有时候,她的暴乱奢侈,她的刚愎自用,显得滑稽好笑。她爱生活,生活于她犹如一场接一场的冒险游戏,她沉浸其中玩得津津有味,至死不厌。但是,到了终极,她所选择的游戏,并不像一个顽强任性固执己见的妇人统治之下的一段正常的历史,倒特别像是一出异想天开的荒唐戏。
武则天在政治上的表现可圈可点,在她执政期间,中华文明进入一个鼎盛时期。作为帝王,她的争议性更多是来自于她的性别。“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成王败寇的游戏中,中国人见惯了伟男们的横刀立马,忽然斜刺里杀出一个女人,这是男权世界的游戏规则所不能接受的事。
作为徐敬业的幕僚,骆宾王写下了《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文章开篇即称“伪临朝武氏”,称“讨伐”武则天的徐敬业为“皇唐旧臣”。无可否认,这是一篇为“正统”君权和男权大张旗鼓,为叛乱复辟鼓动天下人心的妙文。文章通遍声讨武则天篡夺了李姓的“正统”皇位,女人“窥窃”了男人的“神器”。
虽然说,我们在厘清历史人物和事件时,需要用史料辨明真伪,用所谓的“正史”判断是非。但问题是,当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女人,一个传统世界里反传统的女性帝王。我们开始变得不那么自信,也暴露出我们民族性格中的“小”来。
反传统成了非法的“篡位”,“正史”成了儒家倡导的男权社会的家史。女人的“德”,只限于“无才”,限于“三纲”,限于服从男人。于是标准之下,活色生香的武则天焉有不罪不恶之理。这也是我所说的,历史的不宽容。这种不宽容让既非正统,也非男人的武则天被历史涂抹上更多似是而非的油彩,并且这种渲染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于是,我们看到,即使在最“权威”的“正史”史料里,武则天的政权合法性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和承认。正因为如此,我并不想把这套书,定性为一部简单的帝王史,我更愿意将其定性为一个权力世界里的伟大女人的生活史以及心灵成长史。
历史是由无数的事件拼凑出来的,有时候是用一个谎言去圆另一个谎言,随着时间的流逝,有多少真相就有多少谎言。作为历史的解读者,我躲在文字的后面战战兢兢,诚惶诚恐。那些台面上我们曾经熟悉的历史片段和事件,被披红挂绿的幕布掩盖,被铿锵的锣鼓和华丽的唱腔掩盖,我试图还原,却渐行渐远。
不宽容的历史,幸好有武则天的适时出现,不然煌煌中华历史该留下多少遗憾。几千年的男权社会把历史搞得那么沉重,最后连接受一个女皇的胸襟都没有,真让人感到无解。
武则天刚入宫做才人时,日本正是皇极女皇执政时期,而且执政四十年;在武则天登上皇位那年,日本也正好是又一个女皇持统登极。而俄国十八世纪初年,叶卡捷琳娜的身份更为低贱,是一个妓女出身。在她们执政期间,都为各自国家的经济社会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日本和俄国人都为自己的女皇帝而骄傲。武则天亲身经历了一个彪炳史册的贞观治世,也亲手推动了一个典章焕然、风流富贵的开元盛世。她的时代就在这之间,她的功业也就在这之间。接不接受武则天这个女皇帝,不仅是如何对待武则天的问题。在开放的世界里,中国的历史学家们确实应该前后左右看看,不能光咬牙低头,固步自封,坚持一己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