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凝幻记

在生活中,假如一个人长久地凝视一个地方,往往会产生幻觉。但下面这个故事中,似乎不仅仅是幻觉那么简单了。

陈季卿本江南人,辞家十年苦考进士,未获成功,落魄长安,渐渐潦倒。这年冬天,他去青龙寺找一个友僧,其僧不在,便于寺中小憩以待。恰有一位来自终南山的老翁,也在等那位僧人,于是二人拥炉而坐。过了很久,老翁说:“吃饭时间到了,你不饿吗?”

陈季卿说:“确实已饿,但友僧未回,又能怎么办呢?”

老翁从肘后取出一小囊,倒出一些药面,泡于杯中:“可止饥饿。”

陈季卿喝完,果然不再饥饿,且神清气爽,于是连声称奇:“真异士,有此妙方!”

二人所待山房东壁上,有一幅《寰瀛图》,上面所描绘为大唐山川地理。陈季卿走到图前,寻找着自己的江南故乡。看着看着,长叹道:“故乡路漫长如此,需泛黄河,游洛水,转淮河,渡长江,才能到吾乡。若能顺利而返,就算功名未得,也没什么后悔的。”

老翁道:“这不难。”

陈季卿惊异地回头。老翁叫僧童出门于台阶下折了一片竹叶,做成小船状,将其放在图中渭水的位置,说:“你只需凝视此船,愿望即可实现。但回家后不要久留。”

陈季卿半信半疑,开始凝视。慢慢地,他感觉眼前有波浪声,小船似乎慢慢变大,他恍然登舟……中途他下了一次船,在黄河边的禅窟寺休息,并题诗:“霜钟鸣时夕风急,乱鸦又望寒林集。此时辍棹悲且吟,独向莲花一峰立。”第二天,陈季卿抵达潼关,登岸后,又题诗于普通寺:“度关悲失志,万绪乱心机。下坂马无力,扫门尘满衣。计谋多不就,心口自相违。已作羞归计,还胜羞不归。”

就这样,他一路而行,十几天之后,真的回到了江南故乡。家人惊喜。当晚,他写了首《江亭晚望》题于书斋:“立向江亭满目愁,十年前事信悠悠。田园已逐浮云散,乡里半随逝水流。川上莫逢诸钓叟,浦边难得旧沙鸥。不缘齿发未迟暮,今对远山堪白头。”其夜,他对妻子说:“考试的日子又快到了,我不可久留,今晚得上路。”对于陈季卿回乡后,当天夜里又将离去,一家人感到无法理解。陈季卿临走前,为妻子写了一首诗:“月斜寒露白,此夕去留心。酒至添愁饮,诗成和泪吟。离歌栖凤管,别鹤怨瑶琴。明夜相思处,秋风吹半衾。”登舟时,他又写诗赠兄弟:“谋身非不早,其奈命来迟。旧友皆霄汉,此身犹路歧。北风微雪后,晚景有云时。惆怅清江上,区区趁试期。”一更后,他登上那条小船,泛江而去。家人大哭,认为他是鬼魂。

只说陈季卿,以小舟一叶,漾于江河,返回渭水,复游青龙寺,见老翁还在山房内。陈季卿谢道:“我确实得以回家,不过这是梦吗?”

老翁道:“六十天后你就知道了。”

此日将晚,他们所等的僧人依旧没回来。二人双双离去。两个月后,陈季卿的妻儿,带着金帛自江南而来,称陈季卿已故去,前来祭奠。见到陈季卿后,其妻大惊。陈季卿表示,那也许是梦吧。其妻说:“你在某月某日回到家,当晚作诗于书斋,后又给我和你的兄弟留诗二篇。”这时候,陈季卿才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梦。他打发走妻儿,继续苦读。

但第二年春,陈季卿再考不中,只得返江南。至禅窟寺和普通寺时,见自己先前所题两篇诗歌墨色尚新。

陈季卿者,家于江南,辞家十年,举进士,志不能无成归,羁栖辇下,鬻书判给衣食,尝访僧于青龙寺,遇僧他适,因息于暖阁中,以待僧还。有终南山翁,亦伺僧归,方拥炉而坐,揖季卿就炉。坐久,谓季卿曰:“日已晡矣,得无馁乎?”季卿曰:“实饥矣,僧且不在,为之奈何?”翁乃于肘后解一小囊,出药方寸,止煎一杯,与季卿曰:“粗可疗饥矣。”季卿啜讫,充然畅适,饥寒之苦,洗然而愈。东壁有《寰瀛图》,季卿乃寻江南路,因长叹曰:“得自谓泛于河,游于洛,泳于淮,济于江,达于家,亦不悔无成而归。”翁笑曰:“此不难致。”乃命僧童折阶前一竹叶,作叶舟,置图中渭水之上,曰:“公但注目于此舟,则如公向来所愿耳。然至家,慎勿久留。”季卿熟视久之,稍觉渭水波浪,一叶渐大,席帆既张,恍然若登舟,始自渭及河,维舟于禅窟兰若,题诗于南楹云:“霜钟鸣时夕风急,乱鸦又望寒林集。此时辍棹悲且吟,独向莲花一峰立。”明日,次潼关,登岸,题句于关门东普通院门云:“度关悲失志,万绪乱心机。下坂马无力,扫门尘满衣。计谋多不就,心口自相违。已作羞归计,还胜羞不归。”自陕东,凡所经历,一如前愿。旬余至家,妻子兄弟,拜迎于门。夕有《江亭晚望》诗题于书斋,云:“立向江亭满目愁,十年前事信悠悠。田园已逐浮云散,乡里半随逝水流。川上莫逢诸钓叟,浦边难得旧沙鸥。不缘齿发未迟暮,今对远山堪白头。”此夕谓其妻曰:“吾试期近,不可久留,即当进棹。”乃吟一章别其妻云:“月斜寒露白,此夕去留心。酒至添愁饮,诗成和泪吟。离歌栖凤管,别鹤怨瑶琴。明夜相思处,秋风吹半衾。”将登舟,又留一章别诸兄弟云:“谋身非不早,其奈命来迟。旧友皆霄汉,此身犹路歧。北风微雪后,晚景有云时。惆怅清江上,区区趁试期。”一更后,复登叶舟,泛江而逝,兄弟妻属,恸哭于滨,谓其鬼物矣。一叶漾漾,遵旧途至于渭滨,乃赁乘,复游青龙寺,宛然见山翁拥褐而坐。季卿谢曰:“归则归矣,得非梦乎?”翁笑曰:“后六十日方自知。”而日将晚,僧尚不至。翁去,季卿还主人。后二月,季卿之妻子,赍金帛,自江南来,谓季卿厌世矣,故来访之。妻曰:“某月某日归,是夕作诗于西斋,并留别二章。”始知非梦。明年春,季卿下第东归,至禅窟及关门兰若,见所题两篇,翰墨尚新。后年季卿成名,遂绝粒,入终南山去。(《纂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