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鼎之轻重 第二十六章 生我者猴死我雕(五)

正是年节的时候儿,江宁满城里头,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往常到了临近年关的日子,八旗每旗左右两翼,总计十六个参领房,那该是挤得水泄不通的。每家的旗人姑奶奶扯着负责发旗饷的佐领爷们儿争论着银子成色。银子调换铜钱的话,更是大骂掺这么多沙钱小钱。当年祖宗都是给皇上立过大功的,架得住你们这么狗眼瞧人低!

没办法,年节太坏,旗饷是不停的缩水,不能不计较。光绪六年,这年节皇赏,就整整儿的砍了一半下来!多少人家,等着这点儿钱过年还债来着!老爷们儿不好意思到参领房闹,只好旗人姑奶奶出马。每到年关,这参领房门前,大脚片子的姑奶奶叉腰骂街,已经是一种景色了。

往常的日子里,领钱粮的时候儿吵归吵,闹归闹。可大家伙儿还是欢天喜地的,旗人本来就礼节儿多。这时候,只要两拨人碰面,那就瞧着此起彼伏的请安吧,吉利话儿更是说得震天响,每家院子里头都摆着糖供,嘴里不说,大家可都在心里比较,你家四尺,我家就得八尺!爷们儿除了吃钱粮没别的事情,家务又都是女人的,多是穿着一件小棉猴,利利索索的,这个时候就开始比放鞭炮烟火的花样。放得不如人家热闹的话,五六十岁白了头发,身上多半还有爵位世衔的老头子,能气得回家一天吃不下饭!汉城里头,都是年关才放炮仗,在满城,前半个月就放得烟雾腾天了!

可是往日这热闹景象,在光绪二十年二十一年交接的关口,却完全不见了踪影。十六间参领房冷冷清清,门敞着,桌子上面灰半寸高。偶尔有姑奶奶怀着侥幸来瞧一眼,接着又擦着眼泪离开。家家门都闭着,大黄狗拴在门口也打蔫儿,有人经过叫都不叫一声。街上偶有行人,互相对视,都是惨淡着容色摇头。

玉昆,逃了。皇上,不要江苏这两个地方四万旗人子弟了。徐一凡这个人,只要长眼睛的都知道打着什么心思,怎么还会管他们!最怕的还不是这个,当初这江宁城,在闹长毛的时候儿就屠过一次满城,万一这天杀星徐一凡再来这一手,大家也只有只受无辞!

气数尽了,就是这么凄惶!

这些天下来,满城离断粮断柴断水也差不了多少。想跑,可又不敢离开满城半步,现在还算是有白斯文派的江宁府壮班在外头维持秩序,要是出了满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再说,能跑到哪里去?满城里头,已经有鳏寡孤独的老头子老太太悬了屋梁。他们志拙了,可剩下三万多老小不能一起抹脖子啊!走投无路之下,满城耄耋,聚在一起,准备上一个公禀给徐一凡。死也好,活也罢,总得有个说法,好过这样不死不活的拖着!

这些耄耋当中,伯爵有四个,子爵七个,男爵更多。旗人熬资格,除了顶子,还有世爵。虽然末世这爵位可怜得很,伯爵每月名义上才有二十两的爵赏,真拿到手,一年差不多才二十两。可是这么多爵爷凑在一块儿,声势可也不小。公禀肯定是无法直接递到徐一凡公署里头,这些爵爷们找了门路先递给白斯文。白大知府对这种事儿怎么敢做主!袁世凯来例行了解满城动向,白大知府矛盾上交,请袁世凯转禀徐一凡。

饶是如此,白斯文在这件事情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尽管一头冷汗,还硬着头皮将公禀交上去。毕竟是三万多条人命,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他们饿死在满城里头哇!

结果如何,徐一凡是不是雷霆大怒,谁也没有底气儿。

直到昨天,江宁府才派来一个壮班班头。

往常一个小壮班,进了满城,谁拿正眼瞧他!不过这次,这班头一来,合满城跟捧凤凰一般的将他捧进来,几个伯爵老爷弯着腰跟在背后小心伺候,谁家还有一点好茶叶,好茶食,扫数都拿了过来,再凑了五十元的靴敬,心红纸包着,捧在手里都捧出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