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键
中国各省行政长官称省长,只有自北伐开始至国共内战结束之前一段称省政府主席,我是湖南人,我小时候自1929至1937年当中约九年,我们的省主席是何键。
他在保定军校毕业,原为唐生智的师长,后升军长,自担任省主席之后,名义上已将军长职务卸交于不著声名的刘建绪,但是实际上湘省所辖的四个师仍由他调度。内中一个师长李觉是他的女婿,各师的经费也由省政府担负。
军费的一部分来自矿产,湖南的锑我们称为白铅。所产之钨,我们称为黑铅。长沙有一座白铅炼厂和一座黑铅炼厂,此外省政府还有一部分经费得自鸦片公卖。省政府下辖有一个“禁烟缉卫队”,所谓“缉”即是严切的查禁私贩,只有“卫”才是保障官卖。传统的土地税过于短少,只能供内地官僚机构本身的开销,正税之外,又附有很多的“捐”,如学捐、团练捐、公路捐等等。我们只能猜想,每一项名目,都有它指定的用途,看来承袭于明清体制。
湖南有七十六个县,省政府只有民政、财政、建设和教育四个厅,当中无调节的组织,所以驻军的防区必在重要关头干涉民政,从官衙组织和行文的程序看来(长沙各日报的“本省新闻”经常刊载官衙文书的全文),整个行政体系的效能必低。加以民间的新型事业如银行业务和律师业务刚才发轫,而且新型法律也在内地行不通,政府的功能,只能重管教,这也就是说:一方面严刑峻法,有时不恤以恐怖的手段加诸犯者;一方面却不广泛地扰民。费正清教授说,中国的政府只是“肤浅”(superficial)。何键治下的湖南符合这种观察。
虽说全省公费的开销没有严格的标准审核,我们仍不能说当日的官僚即已广泛的贪污横行。比如说,长沙附近一个县的县长,收入自收自付,本身俸给所得也不过每年两千余元,可能为一个省会里的中等家庭之二三倍,总算还是有节制。
何键之成为湖南省主席,出于一连串的事故。
1926年湖南省长为赵恒惕,他手下一个师长唐生智驻在湘南拥有水口山锌矿,因之他一师的装备编制较其他各师为优,赵恒惕正想收回省权,但是尚无能为力。而且他本身又在名义上受坐镇武汉的吴佩孚节制,实际上也是貌合神离。
据李宗仁的《回忆录》,吴佩孚也志在囊括湘省,所以他一面暗中鼓励唐生智的叛变,一面又公开协助赵恒惕,这也是当日军阀混战时的一般伎俩。
唐生智情急,乃向南方的强人求援,这时候在广西有李宗仁,他刚以武力统一全省,正跃跃欲试。
在广东则有蒋介石,他的黄埔建军可谓已初步进入成熟的阶段。他的两次东征和一次西征既已将广州外围的敌对势力肃清,他又借廖仲恺之被刺而流放胡汉民,又与汪精卫合作而流放许崇智,更再借“中山舰事件”而流放汪精卫,至此已开始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唐生智的乞援不仅促使李宗仁更靠拢于广州之“党中央”,也更加深了蒋北伐的决心。
当初北伐的目的在席卷湖南,进入武汉。蒋本身的部队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其他在广东的部队为第二至第六军,李宗仁所部为第七军,唐生智为第八军,由广州筹款五百万元,足供两个月之用,显然无长久打算。
不料武昌攻城战尚在不下之际,盘踞长江下游之孙传芳倾巢来犯,使北伐军正面侧面同时受敌。又更不料苦战之后获得武汉,而孙传芳在江西之主力或被击破,或全部成擒。翌年初蒋之进据江浙,大部工作只在策降。蒋介石自己记这段发展也简概地说,无非“将错就错”。
但是他之定都南京,以江浙为根据地,产生两种必然后果:一则使国共冲突无法避免,艾萨克(Harold Isaacs)说,自此蒋有江浙财团的支持,无须苏俄援助,才放胆“清党”。而其实蒋此时兼国民党之“军人部长”,有任命将官之主权。北伐之迅速成功,一方面出于苦战;另一方面则出于他广泛的收买对方将领。一般价格:对方的一个师长反正之后立即任命为国民革命军之军长,其来者不拒的态度与中共及国民党左派企图彻底改造中国的着眼大相径庭。而后者已指斥蒋之行止,有军阀作风。况且毛泽东所领导的群众运动也早已引起蒋下属军人反对,何键在内,下文尚要提及。另一发展则是蒋之军事胜利过速,日后除他近身的根据地能切实操纵之外,其他后方地区如广东及湖南又落入不能由他实际管辖之军人之中。湖南之有何键,亦如广东之有陈济棠,主要原因为军队就地筹饷。本省军人有如五代各藩镇之“留后”,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