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零章 罪己诏(上)
“这个……”听了皇帝的话,张四维一阵心旌摇荡,但他不是只知道往前冲,却从不计后果的年轻皇帝,他知道现在远不是取代沈默的时候。于是很快稳住道:“首辅大人既能以宽大广上意,又能钩物情不自崇重,悉心调和阴阳、修明政治,当国六年,太仓积满,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四方无事。更兼缇骑省减、诏狱渐虚,任事者亦得以功名终,故而朝野人心所向,深得众望。朝士侃侃,得行其意,被誉为可以与周公、伊尹齐名的良相。”
比起冲动直接的小皇帝,张四维绝对是老奸巨猾,他没有直接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大肆称赞起沈默的成就来。然而在马匹如潮之中,却夹着刺痛皇帝的暗箭……什么缇骑省减少、诏狱减虚?分明就是把皇帝的爪牙敲断;什么朝野人心所向,深得众望?分明是说天下只知有首辅而不知有其君。
不用他煽风点火,万历都对沈默有足够的恨意,听了张四维的话,他冷冰冰道:“就怕他学不了还政成王的周公,而学放太甲于桐宫的伊尹!”当初武王身故,周公辅政柄国,待成王长大后,便还政于成王,自归封地;而伊尹同样是辅政,却曾经将商王太甲放逐于桐宫,三年后待其改过,才重新迎立为帝。
对自己如此有学问的表达很是满意,万历一酸到底道:“朕要效仿先帝故事,一本而去权相,可乎?”
“万万不可……”谁知等待他的,却是张四维兜头一盆冷水。
“朕本以为,你和他们不同,跟我是一心的呢!”万历毫不掩饰失望道:“原来也是一丘之貉!”
“皇上冤杀微臣了。”张四维耐心安抚着躁动的皇帝道:“臣自然是忠诚无二,朝思暮盼皇上能收归大权,总柄国政的……然而首辅柄国六年,人人称颂,根深蒂固,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草率去之,恐怕社稷不稳,乱象丛生!”
“沈氏区区一臣子,不过恰逢其时,当朝六年而已。”万历不信道:“当年严嵩柄国二十余年,世宗还不是一道诏书去之?徐阶用遗诏尽收天下人心,先帝还不是一道诏书便去之?高拱领受顾命、权势滔天,朕的母后还不是一道诏书便去之?”显然皇帝曾反复玩味过这段历史,大声反驳道:“沈默圣眷不如严嵩,得人心不如徐阶,强势不如高拱,朕看不出,有什么不能一本去之的!”
“皇上说的不错。”张四维苦笑一声道:“沈默确实不如严嵩得圣眷,不如徐阶得人心,也不如高拱强势,但他比他们三个加起来,还要难对付。”说着叹口气道:“因为他们有本质的区别。”
“什么区别?”万历沉声问道。
“区别在方方面面,一时难以述清。”张四维缓缓道:“最主要的一点在于,严嵩也好,高拱也罢,都是把自己的权威,建立在圣眷之上的,圣眷在则天下无敌,圣眷去则土崩瓦解。去留皆在圣意一念之间,故而不足为患。徐阶曾经有希望突破这一点,嘉靖末年,他大权独揽之后,已经是世庙也无可奈何的了。世庙想修新宫殿,徐阶告诉他,现在国库没有钱给你修;世庙想继续修道服丹,徐阶告诉他,那些丹药都是假的,道士也不可信,您还是歇着吧;甚至连海瑞上《治安疏》后,他都能阻止先帝杀人。”
“对于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世庙却没有办法,严嵩已经走了,所有的朝政都要靠这个人来管理,而且这个人门生故吏遍布朝中,威望极高、一呼百应,除非世庙想要重复年轻时,一个人单挑群臣的场面,否则只能选择妥协。”张四维将隐藏在那段历史下的真相讲给万历听。
“徐阶这么厉害,又怎么会被我父皇一下扳倒了呢?”万历不服气道。
“虽然这样说对先帝有些不敬,但事实上,徐阶致仕,跟先帝本身的关系不大。”张四维轻叹一声道:“当时的情形非常复杂,一来,因为驱高逐郭之事,颇令群僚寒心,而且特别是,当时在宫里的得力宦官,以及朝中的大臣,多为裕邸旧人,对高拱屈辱下台咸有不平。二则,在选择接替人的问题上,徐阁老过分偏袒张居正,对沈默则多有刁难,这个让人难以理解的昏招,使徐党内部严重分裂,许多人都认为他不公,对于一位领袖来说来说,这一点是致命的。三则,徐阶在嘉靖中晚期,曲附严嵩、结姻严世蕃,也曾经赞先帝修玄,虽然是迫于形势的逶迤,但仍然是他无法抹去的污点,这一点在斗争中,被高拱一方的人拿出来大肆宣扬,对他的名声影响很大。四则,胡宗宪一案疑云重重,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徐阁老被怀疑是幕后主使,胡汝贞公被神化的过程,就是徐阶被怀疑、被否定的过程。第五,沈默在这里面,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对于此事当时人讳莫如深,但我很清楚的一点,就是他曾经与蒲州公携手,共同完成驱逐徐阶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