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顶青布小轿,平稳无波地行在小径上。扶轿的乃是清一色的健壮仆夫,年纪既轻,脚力也就分外轻便。

更夫手中的梆子声尚未落地,这一顶小轿已然悄然挟夜色而去。

照理说,以最近城关一带的铜墙铁壁之势,非持天子手谕,是决计无法叩开城门的,更何况是在寅时方至的时候。

宵禁二字积威之甚,譬犹霜冻,家家闭门塞户,胆敢在街上夜行游荡的,恐怕只有鬼魅而已。

这些日子驻扎在城门附近的,乃是殿前都指挥冯绍方及其麾下。冯绍方此人好大喜功,一心在天子跟前搏个加官荫爵的恩典,因而日夜巡视不休,远远便可看得城门一带明火执仗,都是披甲的禁卫。

青布小轿便如一尾丝毫不起眼的青鱼,朝刀丛中掠去,旋即被逼停在栅栏之前。

“站住,什么人!”

“是李广源李校尉的内眷,还请军爷通融则个。”轿夫赔笑道,“我们娘子新打了鞋样子,又念着数月不见夫君,成夜里难以入睡,特特意要亲自送来。”

“什么鞋样子?”

“不瞒军爷,是一对玳织鸳鸯履。”

轿夫一面说道,一面从袖里推了些孝敬,两下里心照不宣——这鞋样子乃是禁卫间惯用的托辞,鞋,谐也,这些禁卫被困居在城门一带,鲜有能解乏的时候,心思早已躁了,因而常常趁冯绍方逡巡的时候,偷召些花魁娘子前来解乏。

因而一听得鞋样子这三个字,几个禁卫的面色立时就松活了,隐隐带了笑。

“鸳鸯花色?李校尉倒是好兴致,难怪今夜早早地去守定了角楼,只是不知道这鞋样子的成色如何,是哪家的娘子?”

那几个禁卫也是久旱的,乍一闻着荤腥,几乎百爪挠心,其中一个抢先一步,打起帘子一看,当下里微微一愣。

“嗬,好高挑的娘子!”

也无怪乎他惊讶,轿中人侧身而坐,着得虽是妇人钗裙,身型之高挑,倒像是清瘦的男子。乌油油的鬓发如乱孱的绣线一般,斜堆在颈上,钗子被扯掉了,扔在衣裙间。一片昏暗间,那头发简直是鸦翅似的黑,衬着一截颈子白得晃眼。

那上头影影绰绰的,如隔帘花影一般,都是些唇舌嘬弄出来的红痕。

他平素里也见过绾着堕马髻的妇人,但觉得蓬乱而已,眼前这个却仿佛从塌上新起的,还和着上一场情事里沾染来的慵色。

正眼饧骨软间,那轿夫又点头哈腰地迎上来,捉着轿帘去掩。

“还望军爷体谅,小的唯恐赶不及时候……”

禁卫被他一阻,心里馋虫扑棱不定,眼神更是被勾定了,不自觉地往帘里钻,当下里把他一推,随口寻了个由头发作起来:“你急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轿里藏了贼寇,待我取了画像,照着小娘子细细验明了身份,再放行也不迟!”

轿夫额角渗汗,不胜惶恐:“军爷秉公办事,本是理所应当,只是……”

“什么只是!”禁卫翻脸如翻书,当即不耐道,一面从背后解下几幅通令缉拿的小像来。

赵椟不敢大张旗鼓地搜寻解雪时下落,因而连小像都是含糊的,只注了些身长七尺有余,体貌清癯之类的小字,画中人长身而立,色如冰雪,一眼望去,但觉凛然生畏。

禁卫不知腹诽了多少次这海底捞针的行径,一面抄了小像,打起帘子去看——

正对上轿中人闻声回头,双眉被螺子黛抿细了,颇有些眉尖若蹙的意态,腮上薄施了脂粉,不可不说稠艳,只是那艳也是冷浸浸的,仿佛宿霜积压下,一支猩红的栀子。

那鼻梁比寻常女子高挺许多,直而狭,几如一管通透的白璧。

乌发掩映之中,逼视过来的,赫然是一双冰雪般清冽的瞳孔。

禁卫几乎被看得心里一怵,总觉得这张脸有些说不出的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