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生长的声音

是谁最先发现安雪儿开始长高的呢?无疑是她自己。

石碑坊的炉台,依照她的身高盘的,比普通炉台低三十公分。再低也不行了,那样炉膛吞吐量不足,劈柴燃烧不充分,屋子会冒烟咕咚的。即便这样,安雪儿站在炉台前,还得踏着炉旁一个两层砖厚的水泥平台,不然她将水壶坐到炉圈上都吃力。

安雪儿用的炉台是特设的,灶台却跟别人家一样,水桶那么高。面对灶台,她的身高应付自如。只是有一点不同,别的女人在灶台前哈着腰,她直着腰,能更清楚地看到锅里饭菜烹制的成色。她煮的粥,不会糊锅底;她炒的菜,也绝不会过火。

安雪儿突然发现自己踏上炉前的平台时,炉台比以前矮了,原先在她胸部,现在降到腰际了,好像被谁凭空削去一截。她站在灶台前,也得微微含胸了。她不相信自己长高了,又和窗台比量。从前与她比肩的窗台,现在跟胸部一齐了!好像窗台老了,身子萎缩了。安雪儿吃惊极了!她的心咚咚跳着,又拿衣柜和椅子比较,发现衣柜不那么高高在上了,而椅子也不必跷脚坐上去了。她再奔向院子,跟院子的柞树比高,柞树也在生长,可自己明显比它长得还快,以往伸手够不到的枝桠,现在牢牢在握了。她仍不相信,又去和戳在墙根的那一块块石碑比,结果发现她与不同尺幅的石碑,都发生了高度对比的变化,她真的长个子了!

除了物体的参照,让安雪儿知道生长消息的,还有镜子。她发现自己的脸庞大了,鼻翼与颧骨间距加宽,眉毛和唇线也延长了。以往拳头般大的苹果,她要用刀切开,才能填进樱桃小嘴,而今能囫囵个儿啃着吃了。她的裤子都嫌小了,穿上后没有不短腿的了。衣裳上身后更是紧巴巴的,胸部的纽扣就像火线上的士兵,神经绷得紧紧的。安雪儿捂着咚咚跳动的心,对着窗外飞来的燕子说:“我长个儿了。”对着沉默的石碑说:“我长个儿了。”对着树下的蚂蚁说:“我长个儿了。”对着夜晚的星星说:“我长个儿了。”对着她头颅压出的深深的枕痕说:“我长个儿了!”

安雪儿关门闭户近一个月了。绣娘嘱咐她近期不要出门,说是再坏的事情,跟风一样,人们热议一阵,也就过去了。安雪儿听了她的,拔掉石碑坊的电话线,反正她出事后,生意一落千丈,乏人问津。绣娘每次送东西,总是搁到门口,隔门提醒一声,就离开了。

绣娘在山中骑马,见多了被马蹄踏过的野花。它们折了腰,花枝零落,抖抖颤颤,一派颓唐。可过不了几天,也许就在一夜之间,那些生命力顽强的,又在清风雨露中傲然抬起了头!绣娘相信安雪儿是这样一枝花儿。

除了绣娘,常给安雪儿送吃食的还有辛七杂。他不打招呼,把吃食包裹在食品袋里,从门外撇进院子。卤煮五花肉,酱焖猪蹄,油炸猪脑,葱花油饼或是肉馅包子,都是他亲手做的。有一次油饼正落在青石碑上,那张焦黄的饼,看上去就像谁撒的纸钱。

强奸案刚发生时,对那种凌辱场面的强迫性回忆,以及身体被撕裂的痛楚,让安雪儿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彻夜难眠。她恨不能化成一块劈柴,被人填进炉膛烧成灰!后来绣娘和辛七杂不断送她吃的东西,她尝试着在食物中忘却这一切!她开动身体的马达,让肠胃高速运转起来,将他们送来的吃食,风卷残云地吞掉,这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饱胀之后只有一个睡的心思,身心的痛楚都在微妙地减弱,她一发不可收地热恋上了食物。她仓房米缸的大米直线下降,三十斤装的圆鼓鼓的面袋,以往能吃仨月,现在半个月就瘪了肚子。只要看见吃食,她就流口水。夜里躺在床上,万籁俱寂时,她能听见身体生长的声音。她周身的关节嘁里喀喳地响,像是举行着生命的大合唱;她的肚腹好像蒸腾着沸水,噗噗直叫;她的指甲嫌疆域不够辽阔,哗哗地拓展着势力范围;她的头发成了拔节的麦子,刷刷地疯长着。